弗洛姆认为,从古典时代、中世纪一直到19世纪的文学作品以及哲学、神学著作,都力求说明理想的人和理想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20世纪这类描述明显地减少了,而把重点放在对人和社会的批判分析上。尽管这种批判分析是必要的,而且它本身蕴含着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判断,但由于没有正面勾画出什么是理想的人和社会,就动摇了人对自己和未来的信念。
弗洛姆在对现代人的性格进行批判分析的同时,还提出了正常、成熟、健康的性格倾向,叫做生产性倾向(the productive orientation)。生产性是一种基本的人生态度,是人在一切领域中对客体的反应方式,包括对他人、对自己、对事物的心理反应方式,它关心人所特有的潜能的实现。生产性是人运用他的力量的能力,是实现内在于他的潜能的能力。生产性的人体验到自己是其力量的体现者和行动者,是自主的而不是受任何外在力量支配的。
一般来说,“生产性 (productiveness)”这个词是与创造性(creativeness),尤其是与艺术创造相联系。真正的艺术家是最令人信服的生产性的代表。但一个人没有创造某些可见物或可传授物的天赋,却能生产性地体验、观察和思考。正如一个人不一定会写诗,但应该有诗情、诗的感受。因而生产性指的不是实际结果,而是一种态度,一种在生活过程中的反应模式和取向模式。生产性是指人的性格,而不是人的成就。因而生产性是每个人都能具有的一种性格倾向。这种观点类似于马斯洛对自我实现的描述,马斯洛说自我实现并非高不可攀,“高峰体验”并非神秘莫测。一个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获得这样的心理体验:“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为她丈夫和孩子准备早餐。阳光照进屋里,孩子们穿戴得整齐又干净,边吃着饭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丈夫在和孩子们随便说笑着。当她看着他们时,她突然陶醉于他们的美、自己对他们的巨大的爱以及自己的幸福感,以至进入了一种顶峰体验。”(戈布尔著,吕明等译,1987, p.61)。
那么,生产性所包含的人的潜能的实现、人的力量的使用,究竟指的什么? 人生产性地运用其力量的能力就是他的潜能。人运用理性的力量,就能透过事物的表面现象理解其本质。人运用爱的力量,就能突破把他与他人隔离开的围墙。人运用想象力,就能预见尚未出现的事物,制订计划并开始创造。因而,力量是与“统治”或“控制”不同的。人发展了统治世界、控制他人的欲望,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与外界的关系,恰恰是缺乏力量的表现。统治与死亡相联系,力量与生命相联系。统治产生于缺乏力量,反过来又加剧了力量的缺乏,因为一个人强迫别人服侍他,那他自己对生产性的需要就逐渐丧失了。
人的潜能或力量就是爱和理性。生产性的人发挥爱和理性的潜能创造物质财富、艺术作品和思想体系,但最重要的是创造人自己,使自己的身心得到健康成长。
歌德以诗的形式,美妙地描述了什么是生产性的活动。浮士德是永无止境地寻求生命意义的一个象征,能对浮士德的问题作出回答的,既不是科学、欢乐,也不是权势,甚至也不是美。唯一能对人的问题作出回答的是生产性的活动,是“永远的前进”和“不停息的追求”。
在《天上序幕》中,上帝说道,阻挠人的并不是过失,而是缺乏主动的活动:
人的活动太容易弛缓,
动辄贪求绝对的晏安;
因此我才愿意给人添加这个伙伴,
他要作为魔鬼来刺激和推动人努力
向前——
可是你们这些真正的神子啊,
应欣赏这生动而丰富的美!
那生生不息的造化,
将把你们纳入爱的幸福范围。
世间事尽管是波谲之诡,
要牢牢地绾以持续的思维!
在第二部分结尾,浮士德赢得了他和靡非斯陀的打赌。他虽然犯了错误,带有罪恶,但没有犯最大的罪——不创生之罪。浮士德最后一段话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并以围海造田的行动为象征:
我为千百万人开疆辟土,
虽然还不安全,却可以自由活动和居住。
原野青葱,土壤膏腴!
人畜立即在崭新的土地上各得其趣。
勇敢勤劳的人筑成那座丘陵,
向旁边移植就可以接壤比邻!
这里也是一片人间乐园
外边纵有海涛冲击陆地的边缘,
并不断侵蚀和毁坏堤岸,
只要人民同心协力即可把缺口填满
不错,我对这种思想拳拳服膺,
这是智慧的最后结论!
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和自由,
才能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所以在这儿不断出现危险,
使少壮老都过着有为之年。
我愿看见人群熙来攘往,
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地上!
我对这一瞬间可以说:
你真美呀,请你暂停!
我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迹,
将历千百载而不致淹没无闻——
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
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瞬间。 (歌德著,董问樵译,1983)。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表达了对人的信念,这种信念是18、19世纪进步思想家的特征。他们对理想的人的描述是大体一致的。
(选自郭永玉著《孤立无援的现代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147页。)
参考文献链接:http://www.personpsy.org/info/index/145?pageinde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