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的表现形式几乎都是象征性的,如梦、神经症症状、神话等等。因此,要真正了解潜意识的活动规律,必须了解它如何通过象征来表现自己。弗洛姆关于象征语言(symbolic language)的理论,是他关于梦、神话、童话、仪式和小说中形象的象征意义的研究结果。在弗洛姆看来,梦、神话等等是潜意识的象征性表达,是潜意识内容的表现形式,所以这种理论是弗洛姆潜意识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
古代的东方人和西方人,都认为梦和神话是心灵的最重要的表现,是富于深意的精神现象。但在近几百年的西方文化中,梦被看得无足轻重,甚至毫无意义,不值得一个“成熟的”、整天忙于各种事物的、或忙于花样翻新的消费生活的现代人重视。尽管我们经常做梦而又不了解自己的梦,但我们并不感到惊奇。现代人相信在觉醒时能征服和控制世界,睡眠只是为了在精力上保证觉醒时的生活,而梦中的事情即使引起某些不解或不安,也会很快被抛到脑后。20世纪以来,由于弗洛伊德学说的传播,人们开始重视梦的意义,但很多人认为梦的分析只有在治疗神经症时才是必要的,而不将其视为了解人性和自我的重要途径,尽管弗洛伊德不仅研究病人的梦,也研究正常人的梦。
至于神话,则被认为是早期人类虚构的、幼稚的故事。那时,科学还未诞生,人类对大自然的伟大发现尚未开始并且无法了解自然界的神奇威力。神话似乎只具有历史的意义,只对我们了解早期文明有帮助,而对了解我们自己却帮助甚微。我们总觉得神话是属于遥远的过去,属于完全和自己分离的、无关的世界。
梦与神话有许多相同之处,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遵循逻辑和时空法则。
在梦中,时空范畴被完全忽略:早已去世的人,在梦中却能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中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事,在梦中却发生了;在梦中,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地方跑到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可以把两个人混合成一个人,也可以把一个人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在梦中,我们成了世界的创造者,在这个世界里,限制我们活动的逻辑、时间和空间不再有任何能力。
在神话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英雄为拯救世界,背井离乡,到处流浪,过着离奇而冒险的生活。他不断地在危险中死里逃生,有时会在大鱼的肚子里生活,有时会死而复生,神奇的鸟在自焚后比以前更美丽鲜艳地从自己的灰烬中诞生,这一切都超越了逻辑和时空的法则。
不同的人创造不同的神话,正如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梦。但是不论人们创造的神话和梦境的内容多么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用共同的语言——象征语言——“写成”的。(叶颂寿译,1986, 第14页)。
巴比伦、印度、埃及、希伯莱和希腊的神话,它们的“语言”可以说与非洲阿散蒂人(ashantis)是一样的。生活在现代纽约或巴黎的人所做的梦,与几千年前住在雅典或耶路撒冷的人做的梦,用的也是相同的“语言”。古代人与现代人做梦用的“语言”,与文明开始之初的神话作者所运用的语言,没有什么不同。这种“语言”,就是象征语言。
所谓象征,就是能代表其他事物的东西。如国旗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弗洛姆这里说的象征语言,是一种能代表心理经验的语言,是用外在世界的图景来代表内在经验。如点点落花象征感伤,依依杨柳象征惜别。象征语言与普通的语言不同,它不受逻辑和时空范畴支配,而受热情和联想支配。这些象征植根于每个人的经验中,带有普遍性。它是人类唯一的共同语言,是不同文化和有史以来的各个时代中都相同的语言。如果我们要了解神话和梦的意义,就必须了解象征语言。
然而,这种语言却被现代人忘得一干二净。现代人只顾忙于追求各种成功,无暇去顾及梦的意义,甚至根本就把梦视为无意义的现象。至于神话,则更是遥远而不值得了解的东西。为此,弗洛姆将其研究梦、神话等象征语言的著作取名为《被遗忘的语言》(1951)。
弗洛姆认为,象征语言是每个人都应该了解的语言。只有通过这种了解,我们才能深刻体会到人类的共同性,并且接触到我们自己的人格深处。
犹太教法典上说“未分析过的梦境,犹如未启开的信。”神话和梦是人类彼此间交流精神世界的最重要的共同的语言。揭示这种语言的意义,不仅有助于了解我们自己的生活,而且有助于了解人类精神生活的规律性。
当我们想要描述自己的某种感受或经验时,往往会感到难以用语言来完整准确地表达。假如你的生活环境使你感到迷惘、孤独和忧郁,当你向朋友交谈时,你很可能感到说不准确,难以选择适当的词句。到了晚上,你在梦中看到夕阳西下时自己站在郊外,四周空荡冷清,房屋破旧不堪,你从来没来过这地方,一切是那么陌生。更糟糕的是,找不到交通工具,也不认识路,不知如何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当你醒来,回味这个梦,你会发现梦中的情境和感受正是你白天试图向朋友诉说而没能说出来的东西。这段梦好比是突然出现于你眼前的一幅画面,而这画面却比你最完备的语言描述,还更为生动和清晰。梦中的景象,就是梦的象征语言,就是你的处境和感受的象征。
梦中所使用的象征语言更多的是逼真的图景,它是人的现实处境和不清晰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在睡眠状态下的一种体现。梦能够表达语言不能表达或难以表达的内容。假如你模模糊糊地感到某人是个懦夫,你也许会梦见他由人变成了小鸡。这种变化虽然在觉醒的现实生活中是不合理的,人不可能变成小鸡,但对主观感受而言,又是合理的。
弗洛姆把象征语言区分为偶发的(accidental)和普遍的(universal)两种(fromm, 1951/1957, p.13)。
偶发的象征语言:假设有一个人,在某个城市曾有过一段不幸的遭遇。当他听到这个城市的名称时,就联想起自己的经历,正如有人曾在这个城市度过愉快的时光,就会把它的名字与自己的美好回忆相联系一样。显而易见,城市本身并不具有悲伤或愉快的本质,仅仅由于个人的经历与某个城市结合,才使这一城市成为某种情绪的象征。同样,一栋房子、一条街道、一件衣服、某种场景或任何曾经与特殊心情相关联的事物,都能引起这种联系。我们也许会梦见自己正置身于某一城市,或在某条街道上,或只知道这城市的名称。于是你会问为什么会梦见这些? 通过分析和回忆你不难发现,你白天曾感受过与该城市所象征的同一心情,或者发生过有关的联想,或者是带着与该城市所象征的同一心情入睡的,所以梦中的景象是这种心情的象征,城市象征着曾在那里经历过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象征与它所象征的事物间没有内在联系,它们之间的关联是偶然的,往往限于个人经验。这种象征语言叫做偶发的象征语言。
普遍的象征语言:是指这种语言(象征性的图景)与它所代表的事物之间有着内在关系,它们往往深置于每个人的经验中,带有普遍性。例如火,它不断地改变形状,不断地跳跃,永远充满着活力。当我们以火为象征时,其实是在描述我们自己的与火的特征相同的内在经验,即能量、光明、荣誉、永不休止的运动等等。水在很多情况下与火一样,象征着运动不止而又永恒不变,象征着源源不绝、生动无比和潜能无限。但火似乎更多地代表着激动、冒险、快速、感奋,水则显得平和、徐缓和无穷无尽。当然,这些象征并不是抽象的,往往因具体情境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意义。在安全的情境下,火可以象征活泼、生气、温暖、愉快。但失火的森林和建筑物,则代表着一种恐怖、一种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无能为力的绝望之感。同样,洪水泛滥成灾,江河湖海,巨浪滔天,则象征着狂暴、混乱、灭顶之灾。普遍的象征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它往往包含着普通语言所难以表达的也无须说明的意义。它用一种可见的甚至是可以触摸的东西来表现内在的感受。如“红红的玫瑰温暖了我的心”,这一句诗,指的就是一种感受(王建朗译,1987, 第95页),而这种感受是难以进一步描述的,也不必去进一步描述,别人能够理解或体会。
尽管如此,象征语言似乎已被现代人所遗忘。弗洛姆所说的被现代人遗忘的语言,包括梦、神话、童话等现象中的象征语言。所谓被遗忘的语言,是指这种语言曾经是我们使用过的语言:从个人的立场来看,是在童年时期使用过的语言;从人类的眼光来看,是在原始时代使用过的语言。随着个人的成长,或者是文明的发达,我们(个人或人类)逐渐改用现代成人们使用的语言,而把那些早期的语言遗忘了。可是与其说是被“遗忘”了,不如说是比较不被公开地、有意识地使用。事实上,却时常在不知不觉之间,影响我们的生活。所以探讨这种象征语言,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人格的深层结构,并加深对人类的原本精神活动的理解。(叶颂寿译,1986, 第3-4页)。
(选自郭永玉著《孤立无援的现代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66-270页。)
参考文献链接:http://www.personpsy.org/info/index/145?pageindex=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