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老师的《春江花月夜》之约,源于“南邕问学”群里老师推荐的蒋勋讲《春江花月夜》音频,老师让我们听100遍(我偷懒了,听了不到10遍),后来我们便请求老师找个合适的时间给我们讲讲这首诗。要把《春江花月夜》这个主题讲好,那简直是“太难了”!因为老师让我们听100遍的蒋勋的解读,已经非常精彩,甚至是让人惊叹了,老师对同一首诗,又作何解呢?
2020年1月11日,老师如约在缘点学园,为魏门师友作《国家情怀、宇宙意识和文化生态—品味蒋勋<春江花月夜>》的主题讲座。因为师弟把我这个大师姐的位置就排在老师最近的地方,在讲座开始之前,我已经注意到摆在老师旁边的10来本书,其中有些书已经翻烂了,烂到书的某些页的已经脱开了书的主体了,可见老师为了这次讲座是花了很多功夫去准备的。
老师先是在王千老师的古琴伴奏下朗诵了一遍《春江花月夜》,脱稿的。这场景,对从小就开始被老爸教背唐诗的我来说,立刻就感受到一种亲切感,好像是回到了旧时光。老师接着蒋勋说过“人生总有一首诗在等着我们”开始,说诗与人的生命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时,我脑子里又闪现出我导师送我的《尼各马科伦理学》上写的德国诗人荷尓德林的一句诗---“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老师接着说,对蒋勋这个人,网络上褒扬他的人很多,但也有人专门写了一篇长文来批评他的种种错误,那么,我们又应该怎么去看一个人呢?人有光明的一面,也有暗淡的一面,我们应该看他光明的一面,还是暗淡的一面?我们往往看到的是人暗淡的一面,但是这实质上市我们自身暗淡一面的反馈或者是映照。因此,我们作为一个人,应该像一个贝壳一样,不要总是紧紧的关闭自己,而是要常常打开这个贝壳,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闻一多曾经评价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还有人评价是“以孤篇盖全唐”之作,在四万八千多首唐诗中首屈一指,那是最高的评价了。但是,说实话,我以前关注的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诗仙、诗圣、诗魔,关注到张若虚这人,就是从蒋勋的《春江》音频开始的。老师说,《春江花月夜》是人在血气旺盛的时候看到的一种宇宙图景,是张若虚之前中国语言和文学发展到旺盛阶段的产物,是历史文化的积淀的厚积薄发。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是一首超长的七言诗,超长有多长?一般的唐诗不过四句,最多八句,而《春江》9次转韵,一个韵4句,足足有36句之长。这么长一首诗,又是唐诗的“顶峰上的顶峰”,它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为什么会获得这么高的评价?我们怎么去理解它,怎么去记住它?要记住它,首先要理解它。我们今天就从5个方面去理解这首诗,分别是:
一、意象、韵律与结构
我们先从最表层的方面来看这首《春江》,足足36句,9次转韵,我们就是先从文字开始看。文学是需要编织的。文学是生活的一种可能性,也许是生活的最好的一种可能性。要表现出这种最好的可能性,需要布局谋篇,怎样起,怎样承,怎样转,怎样结束,都需要先布局好。就如同我们要建筑一栋大楼,要实现设计好这个楼的结构图。《春江》很好的体现了“转”的观念,9次转韵甚至可以说是转的艺术。“韵”指韵律,诗句的最后一个字的韵律,也就是平仄。《春江》9次转韵依次为:平、民/甸、现、见/人、伦、人/巳、似、水/悠、愁、楼/徊、台、来/闻、文/花、家、斜/物、路、树。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也很好的体现了”转“的观念。
面对这36句,我们怎么来理解呢?
首先,从主旨上看,蒋勋是从孤独美学、人生美学的角度来解读《春江》的。
其次,我们从意象来理解。“意象”,情和物的结合叫“意象”。构成意象基本结构的叫基本意象,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基本意象构成复合意象,再用韵律把意象转起来,组合成一首诗。
再次,除了用韵律把意象转起来,还有轻重、动静、循环的组合,叫做结构,也就是文学上的编织。
蒋勋把《春江》的结构分为“前四后五”,就是前16句讲宇宙,后20句讲人文,或者说情感。这里的情感指两个人的关系,但并非仅指爱情,而是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人的各类情感。这个情感也指家国或者人文,再往前一步,到“我”和“梦”,讲唐代超越的宇宙意识,超越意识,和孤独意识。
魏老师则把《春江》进一步分为4 3 2,分别讲宇宙、人文和自我。诗人用理性的力量,把感性网住,理智是内在的力量,写诗就是要用理智、理性的力量把感情编织起来。
我的“胡思乱想”之一:
诗歌,文学,也是有内在的规律和结构的,即使心中有所感想,主旨确定下来后,如何通过诗歌或文学的方式表达出来,那需要掌握“意像、韵律与结构”这些基本的规律与技巧,遵循这些规律与技巧,才有可能写出优秀的诗歌或文学作品来。
二、宇宙、国家、自我
上一个部分,从表面的结构分析了这首诗。但是这文字背后的历史、文化等结构是看不到的,这36句诗的背后的社会之因是什么?
中国的朝代更迭这么多,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等等,为什么我们只把唐朝称为“大唐”,其他朝代都不在之前加个“大”字呢?大宋,大汉之类的。因为唐朝之前的历朝历代,为唐朝的这样的盛世的出现做了铺垫。可以说唐朝是数千年来中国农业伦理的一次出走,一次露营,唐朝之前一直是农业伦理,唐朝却出离了农业伦理,是开放和出走,之后宋又回归农业伦理。唐朝的佛、道、儒盛行,从政府到民间都是一种开放的态度,打破了农业伦理或者说是儒家思想一统天下的格局,佛家、道家都是讲的出家,而不像儒家学说这样把人固守在农业伦理之中。
《春江》的首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个“生”字就点出了,生发、生命、勃发,是从无到有的一个过程,是从差异性到统一性,从多元化到同一性,而后又过滤、复原到“江天一色无纤尘”,恰好又是一个不断缩减的,从有到无的一个过程。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按照时间推算,张若虚是在初唐70年写出了这首“孤篇盖全唐”的不朽的《春江》,现在我们共和国成立也70周年了,我们的《春江》写出来了没有?还没有,这也是摆在我们面前需要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读书,不能只是读,还要想,还要“胡思乱想”。
“不知江月待何人?”,这里的何人,指的是谁?待何人?其实就是待“我”。这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山高我为峰的一种状态,预示着盛唐的来临。这里指的是一种自我为中心的愁,超越农业伦理的以他人为中心的愁。我们说李白的仙愁,杜甫的圣愁,都是一种以他人为中心的愁。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和“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存在”与“不存在”的关系,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客观存在的东西,你可能感知不到,对你来说,它就不存在了;而你感觉到的东西,客观上却不一定存在。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写到这里,由景及人,情感就出来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正是由这同一轮明月把人跟人连接起来。扁舟子可能是诗人眼前所见的一个男人,妆镜台前面的离人,却是诗人由扁舟子联想到的与扁舟子相关联的一个女人,这个离人,看着“楼上月徘徊”,月亮一寸一寸的挪动,描述的就是这个女人思念扁舟子,夜里失眠的情形。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蒋勋说,这是“唐诗里面最美的句子”。这时我们都看着同一个月亮,但是却闻不到彼此的气息,希望我能随着月亮的光华流照在君的身上。这句诗就算放到当代,依然还是很美的,难以超越的。
这里又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到底有没有一个东西存在?亚里士多德讲“客观存在说”,中国人讲“敬神如神在”,“如来”中国文化里关注的是心灵的角度,不是存在论,而是“如在论”。我们讲“如来”、“如在”,要重新建构中国人的文化自信。
我们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虚拟的,不论是父母子女,还是师生关系,又或者是爱人关系,似乎都是我们虚拟出来的一种关系,这不错。但是,我们要给这种虚拟的关系一个实在的意义,否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这也彰显了自我的孤独性,是对儒家伦理的突破,讲到生命的自我选择,是具有选择性和自由意志的。
我的“胡思乱想”之二:
宇宙、国家、自我,在天地之间,一个小小的自我,一个孤独的自我,应当如何立于宇宙与国家之间?存在与不存在,虚拟抑或是现实,如果不能把虚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赋予一种实在的意义,那恐怕人真的要孤独老死了。而这样的孤独,就不是张若虚所感或蒋勋所解读的孤独的美了,那是一种孤独的悲。
三、天问、江问、人问
屈原的《天问》是一首以四言为基本格式的长诗,一共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这些问题当中,有很多都是在他那个时代没有被解决、而他又很怀疑的一些问题,也有屈原自己明知故问的一些问题。
“司马迁困惑”也是天问之一,司马迁在《史记》七十二列传中的第一传——伯夷叔齐列传中,讲述了一个在古时候的理念中的彻彻底底的正人君子,因为坚守底线“自己是商朝子民,坚决不能吃周朝的饭”,而被活活饿死在首阳山上。这个故事很短,也没有什么离奇的情节吸引读者。但司马迁的论述就有点意思了: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fa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司马迁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又现实的问题: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怎么会有不赏善不罚恶的现实存在?佛教轮回因果报应说为提供了一种解释,即用前世,后世,子孙,报应这一套理论来缓解人们对于现实的困扰,这种解释体系是非常有生命力也非常有诱惑力,因为这触动了祖先和子女这样的中国人的核心关切点。然而这种学说在更长远的视角下却有着另一个缺陷,即,如果一切皆为因果报应,那么最初的因又在哪里?
而张若虚在《春江》提出的“江问”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见人?”,简单的句子却在探索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奥秘,接下来诗人说出了他的结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月有恨年年空等,流水无情奔腾远逝,面对这样的景象,江畔的诗人把视角从大自然景色转向人生的悲欢离合。江月待何人,此何人即舍我其谁,若以大时空背景而言,我作为历史中一人,也将与永恒的江月同存于宇宙。
而穆旦的“人问”,是其在1976年5月写的两首《冥想》之一中提出的关于人的问题,“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魏老师说,人应该谈高大,应该有一种向上的倾向。黑格尔曾说“作恶”也是一种自由,是一种选择。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要形成应有的规则、制度来规范。问题给人以自由,而我们又往往被束缚在概念里面。
我的“胡思乱想”之三:
张若虚的江问,与德国17世纪的浪漫派哲理诗人施勒格尔的一段论述,似乎不谋而合。其于《文学史讲演》一文中曾言:“从严格的哲学意义上说,永恒不是空无所有,不是时间的徒然否定,而是时间的全部的未分割的整体。……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因此,不必执着于已经过去的,虽然某种意义上过去了就已经消逝了,但是,这不是对时间的徒然否定,它也许是未来的生发的某颗幼芽的来源。
对天问、江问、人问,也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于我,依然赞同老师的观点,同样的问题选择不同的回答是我们的自由,不论面对何种情境,人仍需选择向上,选择善,选择高大。
四、文化生态
《春江花月夜》如一朵花的绽放,多么灿烂,多么华美,但一朵花的开放曾经经历过多少的辛酸,多少的曲折。《春江》的绽放,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的酝酿而生发出来的一朵花。它的前生今世,我们都忘了。一个朝代,甚至一千年的时光,对文化的贡献也许都很小,我们的古诗,从《诗经》的四言,到后面的五言绝句,再到七言绝句,也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五言到七言,期间还经历过一个“四六”体,以初唐王勃的《滕王阁序》最为典型。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则是七言绝句成熟的标志。
“认识是一个遗忘的过程”,诗也是一个遗忘的过程,同时诗也是一个被记起的过程。“转世说”讲人的前世与今生,甚至再前世转过来。某些似曾相识的人或事物出现在眼前,那也许是前世我们经历过的事,它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但《春江》这首诗,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诗人,这些中华历史长河中灿烂的星星和他们创造的不朽名篇,我们小时候读过,背过,也被我们渐渐遗忘了。
但是,这些诗句,遗忘却没有消逝,它们一直留存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在遇到某个场景,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它们又会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这就是我们文化生态的传承。
我的“胡思乱想”之四:
一提到中国文化,我们油然会产生“五千年的灿烂文明”的文化自豪感,但是我们五千年的灿烂文明,流传到21世纪,在2020年代已经到来的今天,除了唐诗宋词等等这些文学作品之外,还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我们又吸收了些什么。现在的年轻一代人,高考过后,还有多少人继续学习中国的传统文化?难道我们的传统文化只有宫斗剧里面所展现出来的东西?难道我们的文化又只有孔子或者只有唐宋诗词?我们的诸子百家,我们的儒、道、禅,墨、法、兵等等文化的传统文化流派,司马迁的《史记》,我们的戏剧、文学、国画、书法、篆刻、对联、建筑等等,又有多少年轻人了解过,研究过?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传承在先,前几年“国学热”方兴未艾,但并没有形成某种持续性的力量,而且还存在这鱼龙混杂的解读,那么对我们传统的历史文化的东西,我们如何去选择,由谁来传承?
五、结论
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听古琴,读唐诗,可能我们在一千年前,也是围坐在一起鼓瑟、弹琴,从转世说的角度来说,这就是我们前世缘分在今天的再现。老师这一句话,让我们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再次相遇在这里,缘分妙不可言。
今天我们在这里再读唐诗,对我们的今天有何意义?我们的历史上有多次重大的变革与转折,从周秦之变,到唐宋之变,明清之变,中国的贵族被剿灭了,只剩下平民的文化,孔孟的道理学传统也被改变了。这些变化,这些转折是很残酷的。李世民是提着哥哥的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皇位,而武则天,抛开男尊女卑的历史传统,连垂帘听政的帘子都不要了,凭什么是男人主宰,我也来宰一回,那可真是前不久古人,后不见来者。唐朝的历史,可以说是切断了前后,追求自我的一个朝代,那时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大家都是平等的人,而《春江花月夜》乃是一首青春之歌,是建立在一种人人平等的意识上的杰作。
今天,是晚清之后的新变,中国的文化处在一个现代性转折的建构之中,我们今天通过对《春江花月夜》的聆听和品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参与和学习,是对一千三百年前张若虚“江问”的遥远的呼应,更是对青春的向往,是对中国文化“拓新”的一种向往。
我的“胡思乱想”之五:
《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灿烂华美的青春之歌,今天我们花了三个小时,听魏老师的解读,意犹未尽。老师的演讲突破了蒋勋老师的精彩,更胜一筹的感觉。作为台下的听众,不是听老师讲这三个小时就完了,而应当以这次讲座为契机,作为我们继续钻研、学习的传统文化的开端,要去读经典,读原文,去试着欣赏我们的传统艺术。我们同为炎黄子孙,同生在中华大地之上,每个中华儿女都应该有义务去传承中国文化,在2020年代及以后,把我们的传统文化进一步弘扬和创新,我们的中华文明才能一代代继续流传下去。同时,作为我们个人,不要仅仅埋头于眼前的苟且,而要以一种诗意的态度,仰望着星空,栖息在大地之上。
2020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