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着棋……?
金 岱
局势已经大白,一个跳马就可致他死地。車老头却没事找事去拱兵。他还想捱一捱。其实照他的手艺,五分钟就可以端窝。他是个名人,高县千里地,见人让一车。他声称,人须公平,哪能用三个车对人家二个车。他把自己骄傲的姓氏也搭上了。不过这盘棋他非但没有让车,且下得颇费心致,有起有落,有进有退,时常让对方占点优势。摆出个棋逢敌手的阵势,偶尔还叹一口气,然后巧妙的委婉的似乎在对方偶然疏忽的情况下忽然赢了。赢还是要赢,否则姓车的老脸没处搁,只是要赢得得体 。毕竟对方是高九通,此校的皇上。六十来岁的人了,还能没这一点世故。
一个又长又大,指背长满汗毛的手指无礼地按住了那个正憋得难受的马,轻轻一推——将!对方扭屁股了,椅子吱嘎响,那只摆样的空袖管挑起来,拧了一个结。炮塞马脚。车将。下仕,高校长宽而翘的扛肩整个地压住了棋盘。炮将,绝不容喘息。编帅。别动,老将在此——!
“哈哈……”又长又大,指背长满汗毛的手指抽回去了,抱住了茶杯。他的方方的脑袋前伸,后昂,下巴翘向一边,大笑起来。金丝眼镜里跳着目空一切的光。牛蛙似的阔嘴忽又闭住,一副屈屈小棋,何足挂齿的神色。
车老头恼火地斜了一眼这个轻狂后生。还好,人家高校长宰相肚里能撑船,只是连连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脸上并未变色。不过要知道校长的脸大概不易变色,黑亮得竟象皮鞋搽了油。
“九通大兄,您是什么都通,只有一通不通吧?”轻狂后生抱着茶杯转过身,崭新的皮夹克闪闪发亮,方脑袋依然前伸,后昂,下巴左摇右晃,颈后皮肉摇作一堆,迈着窄而长的外八字脚,仰头大笑着扬长而去,“一通不通,一通不通呵——”
车老头瞥见高校长的空袖管垂下来,微颤着,心中一阵发紧。
……
“将!”
“哎哟,输了?”他夹着烟的手颤了一下。
“开小差当然要输。你本可以双炮将了。真瞧不起人。”
“不,不是,你有车看着呢。”
“你跳马呀!”
“噢,我真是老糊涂了。”
“你想什么?车老师。”
想什么?车老头望着对方这个阔脸大眼的小年轻,这才回过神来。是了,人越老越爱回忆,尤其是今天,似乎有点心乱如麻了。
“我在想我们高校长呢。”
“高九通?那个恶棍!上午被抓走后,学校里的草都松了一口大气样的,人都说起码该判他十五年。怎么?你象是还有点恋恋不舍呀?”
“你新来乍到,晓得什么,恋恋不舍的大有人在。高九通路子宽,法门大,好多人的房子、家属、调动、看病诸等麻烦事都要仰仗他,只要肯跟他老人家的……”
车老头说不下去了。他心里甜酸苦辣,搅作一团。他如是年高,向来老稳,居然也学那轻狂后生插手别人的棋局,且不知是帮了人呢,还是坑了人?他重重叹一口气,吐出一大圈浓烟。
阔脸大眼的小年轻,直视着这位矮小精干,白发皤然的老教导主任,这浑浊的小眼睛里,如此多心事,如此深忧虑。老主任之于高九通,绝非一路人,这没人心里不清楚,可这眼神……?真让人迷惑不解。
已过中秋,在这古旧幽深的堂屋里颇有一些凉意。从门缝里杀进来的风把吊在八仙桌上的昏黄的灯泡吹得摇来晃去。外面有狗吠声,和一辆独轮车从小镇上回去碾着青石板路发出的叽叽哑哑的唱歌声。
车老头从斜压着棋子的一个铁皮盒里又抖出一支烟,将其仔细地接好在那个将燃尽的烟屁股头上,然后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根处,将那苍老枯黄的整个手包住嘴唇,深深地吸了好几口。他有三叉神经痛的毛病,痛来脸歪嘴咧,不知是哭是笑,刹是骇人,于是便常借吸烟的动作来稍事遮掩。
“年轻人啦,你也会变老吗?当然。不过你是否愿意事先领略一下另一个人变老的滋味呢?你愿意,看得出来。年轻人什么都觉得新鲜,连‘老’也新鲜。”
他伸手驱赶了一下聚集在他面前的烟雾。深窝进他的磨得油亮的竹躺椅里,闭住眼讲起来。
……
“那年也是秋天,也是金黄的秋天。地革委主任率领宣讲团来我们这小镇上的小小中学视察。三天之前,高校长召开动员大会,号召为迎接视察而奋斗。其奋斗项目并不如口头上的那样,什么整顿纪律,打扫卫生,提高教学质量之类,事实上主要需做的是全体放假三天,学生上山挖笋、采菇、捕蛇、猎野鸡;教师、干部则下池塘捉鱼捕虾,出去县城采购紫菜、香肠、油豆泡;老弱病残留在大本营切菜洗肉,和面和剥花生,或将九通校长亲自捋来的著名特产和珍贵药材分类密封装箱,以备急需;就连学生家长也被动员献鸡献蛋献腊肉献蔬果,小镇上小小中学以及与此学校稍有瓜葛的众多镇民和农民们,都忽然沉浸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佳节气氛中了。就中只有一个人处于游离态,他非但自己不肯过节,还竟然逛来荡去,到处讥笑和挖苦勤劳的人们——菜先生。您这是爷老子还是娘老子要大驾光临了呢?——此人姓文名冠生,北京外语学院毕业,分来做军体老师。才到不久,傲气十足,觉得天材地用,忿然不平,一切都看不上眼。且如你一般无二,听说我是见人让一车,先死要和我拼个刺刀见红,并定要以二车对我三车。他棋艺不错,只是嫩了些,偶尔也能赢我一二回。但绝不把我放在眼里,既使我和别人下棋,他也要横插进来,教导我,甚至亲自动手,三下五除二,丝毫不留情面,尤其是碰上校长大人。他极为鄙视九通,还特地为他取了个雅号,曰‘一通’。一词多义,人们私下诠解:或是“一通也不通”(高校长不知有没有读完过小学三年级);或是“只通搞女人”;亦或是“只有一只手是通的”。你知道高九通是个断手,这样伤人的话有没有落到他耳中不得而知,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校长是宽洪大量,照顾周全,因为此人毕竟从京城而来,见过大世面的。
见过大世面的人却偏偏见不得这小小中学摆个把筵席的小场面。那天地区的主任,县里的局长,以及众男女老少宣讲团员鱼贯入席。正礼让三先,互请上座时,却见一身着皮夹克,眼戴金丝镜的极为洋气傲气的怪人赫然坐了上席首座,面前摊着一盛了冷饭的铝饭盒,冷饭上面堆着一小撮腌白菜,以及一破了个角的粗磁大碗,其间注满清汤——清水之汤,这阵势与桌中央热气腾腾的敦小猪、炒子鸡、烩蛇片、腊山鸡、清蒸桂鱼、鲜菇燕窝、冰糖银耳羹,以及茅台,竹叶青和铮亮的细瓷杯盘正可谓相映成趣。怪人手捏两柄长而粗的竹筷,旁若无人地大口扒饭,小心夹菜,腌菜太咸,不能多夹,不时还咕咕地仰面灌两口清汤,似大有富贵不能淫的情态。高九通校长见状,大吃一惊,忙直抖着空袖管跑上前,宽而翘的扛肩整个地伏到他身上,柔声耳语道:
“‘文老师,不是讲好,今天食堂不开伙,各人回家吃吗?’
“‘饿死了没家的人,谁来偿命?’文老师头也不抬,大声作答。
“‘哎,冠生,”口气更为亲昵,“你打了饭也可以回寝室吃呀。’
“‘我怕苍蝇、蚊子、臭虫、虼蚤都来分食,闹得我饭票吃不到月底,到时只剩清汤填肚。’冠生将粗而长的竹筷重敲着破了个角的粗磁大碗,那碗颤然似要碎裂。
“‘你,你真……’
“‘真不识趣是不是?’他突然挺直身子来向站在一旁的地革委主任,并且方脑袋伸直、上昂、下巴翘出,直视着他。那主任倏然被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实在是少见的怪人瞅得大不自在。
“高校长眼里有一点绿火跳跃,但他是大肚量,依旧能陪笑道:
“‘那我帮你搬个椅子来,一起陪着吃点吧。这些就撤了。’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端那饭盒和破碗。
“‘多谢”,冠生拽住破碗,“我一向吃斋,从来没人过问,今天怎么就不准了,真是怪哉。’
“有几粒半碎裂状的饭粒从他的阔嘴里喷出来,悄然溅落到黑红的回锅肉上,为此菜增添了几星亮点。
“局长们和男女团员们早被热扑扑,香喷喷、鲜啧啧的山珍海味勾引得魂不守舍,无奈被这事僵得木然伫立,心中叫苦不迭。
“‘好你个姓文的!’姓高的咬牙切齿了,脑上褪去了一切光亮,不易见出变色的黑面皮竟紫胀了起来:
“‘老牛,帮我一下!’他空袖管一甩,拧了一个结。
“上来两个厨子,一个是东校的老卓,另一个是高校长从外面请过来的癞子老牛,这人胖得连耳朵都肉乎乎的,仿佛在脑壳上挂不住了。
“冠生毕竟是个书生,且刚来,并不知道这小镇上是不作兴斗嘴的,嘴再阔也敌不过胖厨子的油掌。于是在一顿叫骂中终于被扯出去了。
“‘现你娘的世,脱了你娘的裤子来现世哟。’厨子嘟哝道。实在就是斗嘴,冠生也未必就斗得赢镇民们。
“这里高校长的黑脸上又恢复了亮光,长嘘短叹地向地区的主任和县里的局长们连声道歉:
“‘首长莫见怪,这人是神经病。”
“我们这里都是管精神病叫神经病的。众人听了这一解释,猝然大笑,忙松动了膝盖,坐下来赶紧慰劳那已馋累了的舌头。
“当真算他个神经病倒也好了,可过后却把他当作攻击教育革命,诬蔑大好形势的现反分子扔进了土牢,和我做了号友。我当时坐牢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你晓得,那时节年龄大亦是一桩了不得的罪孽,年龄大了几岁,在这里那里做过事了,便必有个什么“历史问题”,便必是个什么“历史反革命”。
“县集训队是由一个挺大的猪场改造的。冷和脏,臭和湿,白天与毒日顽石博斗,夜里和蚊叮虫咬作战,这都可想而知。好在是牛鬼蛇神麋集,并不感到孤单、寂寞,有时相互欣赏各自的苦痛无奈之状还挺有几分别致的乐趣。最可怕的是拉屎这件事。那阴间里的茅坑百米之远,因而一人是不许前去的,必须先得队长——凡管我们的,一律慕而敬之称队长,因为既不可称同志,亦不敢直呼其名——同意,站在牢门口垂首等待,到齐了五人(早上七人),一根绳索缚成一串,方可枪押而去。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又有多年的肠胃病和血吸虫病,拉稀是家常便饭,平时一日里常总得好几次地跑厕所,更不用说这牢房里的绝对没有什么卫生可讲的猪食狗食,因此老是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央告队长,站在牢门口垂首等待,有时实在等不得,便屎尿一裤,又臊又臭,惹得人人讨厌,人人诅咒,真苦刹我也。幸而来了冠生,他似乎也得了肠炎,但见我垂首牢门,双腿发颤,立刻前来响应,排在我后面,大嚷肚子疼,要拉稀,碰上心好点的,或怕麻烦的队长,便两个就两个,一绳缚了,让我们得点便宜,享点这可怜的天伦之乐。但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终于有一天某个细心的队长居然一不怕脏,二不怕臭,偷看了冠生拉屎,发现他竟是佯装,连屁都不曾放一个,于是大怒,拉出来,扒掉裤子,召集全牢男女,当众拳打脚踢,鞭抽棒敲,直叫他死去活来,遍体鳞伤,甚至脚踢下身,疼得他跳将起来,又跌将下去,惨不忍睹。至此还余怒未消,队长们又把他拖近粪地,强拽下那傲慢的方脑袋,灌了满嘴屎尿。后来他是爬回牢里的,一手攥紧那断了左脚,碎了右眼的金丝镜,一手拖着那鞭破了许多口子的皮夹克爬回牢里的。
“他昏死了好几天,没有任何医治,却居然并未丧生,只是人瘦成了骨头架。据他后来分析,是应该多谢队长们,给他灌了些许屎尿,把伤都发散了,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冠生一躺倒,我就更苦了。屎尿满裤变成常事,且再没人敢为我冒一点风险,我于是总在半夜里光着老屁股躺在冰凉的湿地上煎熬,闹出风湿,腰酸腿疼,终夜呻吟,几番想绝了,要了此残生……”
车老头有点说不下去了。那似笑非笑的左颊抽搐着,哆嗦着……
“后来,我们好歹活着被放了生,回到学校。我依旧教书。他因头上镇着高九通,帽子摘不下来,于是罚作杂工。扫校园,清厕所,抹门擦桌,修理杂什,到厨房劈柴、推煤、担水,无事不干,此外还兼放二头牛。从早到晚,手脚没一刻停歇。不过这虽然辛苦,比起牢中毕竟还象个人过的日子,因此他并不反抗,甚至相当勤谨。而身子也渐渐恢复,脸也红活了;金丝镜找人配过了镜片,断脚也用铁丝和胶布接好,戴将起来;那已没有多少光泽的皮夹克虽然破了许多口子,坏了拉链,但用粗线缝了,扣针别了,也还能完整地遮住体肤,依然有几分洋劲。加之他镇日走东窜西,和四周镇民农民交往甚密(人家不管现反还是旧反,有的还要嫁女把他呢!)居然变得大有地保之风,有时因为得了一二趣闻,竟很有些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是患难之交,虽说他还是现反,心里有时也打个结,但终是义气在上,免不了和他常来常往。或请他喝几杯,还找他杀几盘,只是他不再阻止我让车,亦不拼死拼活要来夺魁,既使赢了也不再翘着下巴,摇来晃去,畅然大笑了。这不知是因为他已失去了下棋的兴趣呢,抑或是牢中苦难和终日劳作已尽然磨去了他那份好胜心?冠生自己呢,非常识趣,并不常来找我,不过他此外并无朋友亲人,但有心中作哽之事或什么四方轶闻便跑将来居然透露与我。有一回他悄悄告诉我,高九通要升官了,当县教育局副局长去,然而县革委大门口却出现了一张小字报,揭发他诱奸女生和破坏军婚。“这下有戏看了!”他砸巴着他牛蛙似的阔嘴唇灿然一笑。
“高九通是个色鬼,这实在是有口皆碑的事。便是我也可做个铁证人。那时我还是教导主任,某天中午一个初一的女生大哭着跑来,说高校长留她训话,训着训着便搂住她拉下裤子,并掏出自己一个骇人的东西逼来……我听了当时无话,只安慰她以后小心,下课早回去云云。他诱奸的女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家长哭过、闹过、告过,却全无结果。人家熟人朋友多,香又烧得勤,岂有祸来身。学校的同仁更没有一个敢放屁,都仰他的鼻息,靠他活命。这也难怪,老师中大半不是正式编制,弄不好要丢饭碗的。这回是触了刑法。据说部队上还来了人调查。而那张小字报又惊人的准确:时间、地点、次数,一清二楚。证据确凿,那军人老婆也大为悔恨,尽皆坦白了,所以县里不得不重视起来。当然他们也很重视那张小字报,以及写小字报的那个人。据分析,那必定是个很有见识,很有心计的大手笔干的,全篇皆用报纸上的铅字剪贴而成,标点也未错一个,还用朱笔括成一圈,以便醒目,真好似个艺术品,叫人赞不绝口。可惜那家伙不识抬举,死活不肯露一点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高九通被县法院传去了。
“过些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冠生忽然提了一瓶“四特”,一只熟鸡,跑来往我这张八仙桌上一甩,嚷道:“车老头,来,我们杀一盘,干几杯。”
“我老伴见他那快活样子,忙去捅火、热菜。我们则摆了酒杯,排了棋子,杀将起来。但他其实无心下棋,刚搁了当头炮,便凑近我忍俊不住地说道:
“‘要判五年,老车,真他妈过隐。’
“‘你如何晓得?’
“他又伸头、昂首,把下巴摆到一边去,金丝镜下闪出神秘的光来。
“趁他高兴,我也告诉他(我这时又是什么教学组长了,颇知一点内情):‘准备给你平反昭雪了。’
“这实在是情理中的事,他并不惊讶,只静下心走棋去了。
“鸡热上来了,腊肉切上来了,花生米炸好摆上来了,酒也斟上来了。忽然门口一阵鸡飞狗跳,我那莽撞的崽冲进来喊道:
“‘爸,高校长喊你开会。’
“‘高校长?!’
“‘是高校长呀!他刚才坐县革委的吉普车回来的,神气得狗样,全镇都在议论呢。’
“我发觉冠生忽然象团挤干了水的腌菜样,迅速地皱起来,小下去;那捏着个棋子的,指背上长满汗毛的大手震颤得久久落不下棋盘去。
“人命三节草,不晓得哪节好。冠生这回非但没有转过运道来,反而落得更惨了。不久就出了事,被高九通捉了双,说是强奸知青,犯了大法。人们也传得活灵活现,说他在鲤鱼坡上放牛,那女崽也在那里割草,于是两人滚到一人多深的茅草里干起来。那女的已脱了一只裤脚,净白的一溜,男的还钻到女的汗衫里,直亲那奶子,捉到时头都拔不出来。
“女崽我见过,就是本镇一个鞋匠的女儿。放到镇边大队里劳动,挣些口粮,实在称不得什么知青,大概小学也未必念完过的。冠生也早就认得她,有一回我还见她托冠生进城时带一块花布。女崽有十七八岁,叫美珍,人长得瘦小,胸还有些窝,一对奶小却有些活力,许是不懂戴胸罩,衣服下老是蹦蹦跳跳,年轻人见了难免不被抖动一二。我这是在心里替冠生辩护,嘴上却是不敢说的。好在法院里刚庇护过高九通,也不敢立刻就抓别人认真。冠生的处罚只是不给平反昭雪,继续当他的现反和勤杂工。
“冠生此后再不来我家,再不杀棋了,亦再不八着两只脚窜东走西,扮演地保的角色了。他老搭老实与美珍成了家,搭了个小窝。那婚礼是这镇上从未见过,极为不耻的,不但没有摆酒席,拜天地,也没有用几辆脚踏车去女家把新娘子连带金边马子桶及缎被绸衣诸晃眼嫁妆一道驼了来,甚而至于竟没有散几颗糖,贴副把对联,响几颗爆竹,更为严重的是全镇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此事(我也不知道),两人就这么抱着两床旧被子象狗一样地滚到一堆去了。而且据说女的是被那驼背鞋匠爹打将出来,从此不准还家的。于是乎,奸夫淫妇的美名就愈加大了,有多事的没牙的老太婆则说他们抄不出崽来,既使出得崽来也不会有屁眼的。
“真是没有崽倒也谢天谢地了,可怕的是果真有了崽到底怎样过活,真想也不敢想。后来我去看过了,只是一间别人搁农具的棚屋,又小又矮,特别是门楣,高大的冠生每回进去必得鞠个九十度的躬才行,大概是老天也看不得他那伸头昂首的傲样子了。屋中一架床,一张桌和一只凳皆是冠生自己斧削绳捆做成的,箱子是小店里装酱油的,铺了几张报纸而已。最为奢侈的铁皮暖瓶和塘瓷脸盆还是冠生做单身汉时的存货。至于他们每日能吃喝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冠生只有二十四元的生活费,美珍是一个子也挣不到的,仅有几粒粮食。我几次想接济一点,见了冠生那漠然痴然的样子却不敢了,怕更深的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好暗中帮美珍买点东西,因她毕竟只是个鞋匠的女儿,没有那许多心思的。不过这鞋匠的女儿也还是个不赖的角色,我屡次见她挺了大肚子,人瘦得不成样子,还手不停脚不停的浆浆洗洗,甚至帮冠生替厨房挑菜、担水什么的。叫人看了心里着实凄恻。
“冠生更是终日累死累活,拼命做事,作固认真“改造”起来了。便是近几年,虽还未平反昭雪,人们早不把他看作现反,他还是如此干下去,大概连重当个军体老师的梦也不曾做过的。似乎这小镇上小小中学的一切苦事脏事杂事是长在他手上脚上的,而他生下来也就是为了做尽这些做不尽的苦事脏事杂事的。人们已经完全不记得他是个京城大学来的高材生了,便是他自己也一定把此事忘得精光。人们说,冠生唯一的乐趣就是把牛放到鲤鱼坡上去,端坐在一人多深的茅草旁的某块石头上,将那过膝的长手支着腮帮,痴痴地想想、笑笑、想想……身上还是那件皮夹克,只是褪尽了光亮和色泽,活象一张挂在乡下人屋檐下的晒干了的狗皮,其间黑线缝的,麻绳拴的伤口愈见增多,扣针却不再用了,只是披着,这一则因为衣服本身不再出色,二则因为穿者发胖了。多奇怪的事,居然发胖了,胖得两只脚不再那么窄而撇了,胖得脑袋无法那么前伸和上昂了,胖得牛蛙似的阔嘴大口已不显阔了,加之他胸膛、颈项、手臂、腿肚子常年晒得通红,有时看去竟象个阿弥佗佛的山中和尚。毕竟不是乡下生乡下长的,那肤色不能由红转黑,由黑而转为上了釉似的发光。他再晒也只是一味的发红,最后在皮肤上种满了菲子一般粗糙的红点,象一张颜色怪异的沙纸。他就挂着这张沙纸般的脸,呆坐在某块石头上,痴痴地想想、笑笑、想想……牛则在一旁饕餮大嚼。忽然他摸出自己的下巴刺出了几根白胡子。我先前并未见过他长有黑胡子,他居然越过了黑胡子阶级直接进入了白胡子境界。届时他还只有三十三几岁呢!
……”
“人就是这样变老的了!”阔脸大眼的壮实小年轻望着黑古隆冬的屋顶,沉思地叹道。
“是了,人就是这样变老的。”车老头在椅子上吱吱嘎嘎地翻动了一下,用苍老枯瘦的手包住嘴唇深深地吸了几口烟。
“这几年他总该转运了吧?”
“前年,前年才好起来。”车老头瞪着两只浑浊的小眼睛,恍恍惚惚地说下去。“省里组织一个坦桑尼亚的农业专家小组,缺一个法文翻译,不知怎样就把他抽去了。深山藏宝,总是难免的。一个京城来的高材生,又在这乡下地方蹲了十多年,自然是农业翻译的最佳人选,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哪!”
“这回好了,他喜坏了吧!”小年轻抚掌大乐。
“开头死不肯相信哩!听了消息炸出一身汗,捏着破夹克的一个角忽扇忽扇。这叫做叫化子驼不起大补,真是的,苦了这许多年,现反的帽子还没摘呢,忽然却要出洋。出洋,还有什么坦桑尼亚,这都是我们小镇人词典上没有的,不过冠生做了贵人这一点他们却很清楚,驼子鞋匠也颠颠地跑来找他女儿嘛。”
“嗬!”小年轻大为振奋,一手支膝,一手捏拳,磨牙嚷道,“叫我呀,临走时非揍他妈高九通一顿,然后到省里去告他一状。”
“后来他跑来向我借钱。”车老头不理会小年轻的激动,继续说他的。“我说:‘这一天到底来了?!’”
“他把调动通知单递到我手中,两只手还下意识地托在下面,似乎是怕我万一失手,那纸片便会象充了氢气的气球样飞跑了。
“‘要多少?’
“‘百把块吧。就还的,我工资补足了,按月扣就是了。’
“我一阵心酸。是了,是该买一买,把个家整一整了,要出远门,老婆孩子丢在这里,不能让她们还吃苦呀。按理说百把块是不够的,该多拿一点给他,但人家艰难时你却并未资助过,如今人家好了,你又此等殷勤,岂不下作。我终于还是点了一百元给他。
“第二天下午,他又拎了一瓶‘四特’,一只熟鸡,和一大包东西,进来放在我这张八仙桌上。
“‘老车,来,杀一盘,干几杯吧!’
“我老伴忙不迭地去捅炉子,热菜。我们则摆了酒杯,排了棋子,杀将起来。”“我说,这是我们哥俩最后几盘棋了,不再什么让车不让车的,正达八经玩两下子。他不言语,似乎并无心思下棋,搁了当头炮便凑近我忍俊不住地说:
“‘都解决了!老车,真得谢谢你。咳——’他长吁一口气,四肢拉长靠在这把老掉牙的红木扶手椅上。
“‘冠生,我们间可派不上谢字的用场的哟。’我也喜滋滋地说,心里忖度着美珍见了那些新添的家用、被褥、童衣什么的如何一个笑脸。
“‘人家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我看不见得。当然我也许算是苦出了头,熬成了精。不瞒你老哥说,我昨天借钱是去孝敬高九通的。’
“高九通?!”老头我全身的血都冻住了。
“‘我买了三斤高档的木耳,几大盒点心几瓶竹叶青,上了老高的家门。嘿,真是吉星高照,恰巧就他一人在家,那黑脸还很温和,又是让座又是请菜,十分殷勤。还没等我开口,竟先道了我的心曲:美珍的事就包在我老高身上了,你尽管安心出国,好生工作。我这就把她调到学校来先做个传达,收发收发报纸信件看个门什么的,慢慢我再想法子把她户口转成城镇的,编制转成正式的,没问题,我姓高的说话算话,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天啦,我当时真叫天了,天下事竟有这样的圆满么?!我是千恩万谢,当即就跟他前嫌尽弃。我说了,高校长,这几年我都想通了……’他说着说着,满眼泪水在那断脚的金丝镜里闪烁起来。
“我脑皮底下轰隆作响。‘通了——’‘一通——’‘一通——’‘通了——’的声音乱作一团,震聋发馈。我拼命瞪着那指背上长满汗毛的砂纸一般粗糙的红手按住的一个棋子,死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跳了马,说:
“‘你看,我这一着棋走得怎样?’他伸头,上昂,将那砂纸般粗糙的胖脸凑近我老昏的眼睛,痴痴一笑。
“我不敢吱声,怕心会呕出喉咙来。只默默地下棋,默默地呷酒,默默地拈菜。他呢,兴奋地把那胖脑袋摇来晃去,一直不停地嘀咕什么。
“他走的时候,把那一大包东西留在这桌上了。他捏着我的老手说:
“‘车老师(他从来没有这样喊过我,不是老车就是车老头的),这点东西留给你老人家尝尝,莫见怪,我是真心谢你。只是美珍,美珍,美珍的事还求您多多关照,嘿,多多关照……’
“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了也禁不住掩面而泣……泪眼模糊中,我见他发胖的身子一弓一弓地与我再见,一八一八地走去,不是外八,象是内八,不是仰面大笑,却是点头弯腰,一弓一弓,一八一八,一八一八,一弓一弓……噢,天啦天啦天,这礼居然送到我车老头身上了,看我是个教导主任?在这方破园子里也算个有点巴小权势的人吗?天啦,我见那破夹克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地消失后,便伏桌嚎啕起来,算来也有五十余年了,我娘死后就没有这样哭过的……”
古旧幽深的堂屋死一般寂静,只有风把门和门杠吹得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那一老一少默默地坐了不知多少时间,车老头食指和中指根指间夹的烟已停了老长一段烟灰,那浑浊的老眼里流出的泪水在多皱的脸上已曲折地流至了下巴。棋盘上,车老头的兰炮依旧在马的保护下跃跃欲试地想去将军。
“车老师,那县革委门口的小字报 是冠生写的吗?”阔脸大眼的壮实小年轻忽然若有所悟地说道。
车老头凝视着这年轻人,心里略有宽慰,幸而人类不是永生的,而是一代一代地活来,看这些小家伙,又是那样聪明,勇敢,不务虚荣,愿老天保佑,莫蹈复辙呀!不过他没有回答年轻人的问题,这正如他决不会把自己写信给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告发高九通一事告诉人一样,因为别人难以理解,是良心?仗义?还是职责?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当然,有一点他是自知的,还有年把他车老头就要退休了,如今既无所要,亦无大怕。不过他到底一生精明,谨慎,怕事,凡事绝不轻举妄动,却居然也象那轻狂后生一样插手别人的棋局,帮人下了这样一着猛棋。他又想起那个老问题,此举究竟是帮了冠生,还是坑了冠生呢?他想起应当去美珍那里看看,前些时听说她的户口和编制转得差不多了,不知现在如何?不知她是否晓得高九通被抓一事?
车老头说了意图,小年轻欣然愿意同往。于是两人收了棋局,披了衣服,踱出门去。
晚秋的夜,天空深兰高远,气候干冷逼人。小镇人睡得早,窗户多已漆黑,一派寂廖。街尽头偶尔传来某个卖清汤人兜生意的梆子声。那一老一少各自沉思地走着,阔脸大眼的小年轻有时狠狠踢一下碰到脚边的鹅卵石,于是那石子便在青石板路上滚出一串空洞的脆响。
美珍正在哄孩子睡觉,见了车老哥来,瘦脸也笑胖了,忙着让坐。车老头屁股刚沾板凳,便急着发问:
“你户口搞得怎样了?”
“还差一个公章。”
“还差一个公章?!”车老头猝然惊问。
两岁的孩子被一个苍老古怪的声音吵醒,扭过身子与他母亲和那壮实小年轻一起,惊异地看着车老头。
……
这是约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那个当年听车老头讲故事的小伙子现在也已是两鬓飞霜了。他回忆着这段往事,心里想:“这许多的岁月过去了,我会不会多少的也有点冠生了呢?”
(选自金岱中短篇小说集《船歌》,香港:银河出版社,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