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十月末的一堂钢琴课完后老师问我周末有什么安排。当得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时,她笑着对我说给你一个你肯定会接受的建议吧,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加拿大业余音乐家协会(canadian amateur musicians/musiciens amateurs du canada,简称cammac)渥太华分会有一场三个小时的音乐普及和演奏活动,是由管风琴(organ),古键琴(harpsichord),和钢琴家thomas annand给大家讲解和演奏巴赫的《法国组曲》(french suites,bwv 812–817)。
这么美妙的事情怎么能让它错过?星期六下午来到渥太华市区西部的圣公会诸圣堂(all saints’ anglican church westboro)。活动开始之前坐下一看,有几点马上就引起了自己的注意。第一,大约40人的听众中,只有自己一人是少数民族(visible minority),其他都是白人;第二,他们看起来年龄都比我(58岁)大或和我差不多;第三,也是让自己最吃惊的,绝大多数人都带了《法国组曲》的乐谱。今天看来真是来对了。
今天音乐会的音乐家是五十多岁的thomas annand先生。他是加拿大国家艺术中心乐团的管风琴家和古键琴家。自从1992年担任渥太华圣安德鲁教堂(st. andrew’s church, ottawa)的音乐主任以来,他就以指挥家(合唱和乐队),管风琴家,古键琴家,和钢琴家的多重身份活跃在加拿大首都。近30年以来,他给了200多场独奏音乐会,这其中包括所有的李斯特,门德尔松,和césar franck管风琴音乐以及charles-marie widor(1844-1937)的十首管风琴交响乐。但最为人称道的是他对巴赫键盘音乐的熟悉和演奏。在2004-2005年度,他连续给了马拉松式的七场关于巴赫键盘音乐的演奏会,涵盖了所有的巴赫键盘音乐。他多次出现在加州carmel巴赫音乐节和波士顿早期音乐节,并三次和加拿大著名的室内乐队les violons du roy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给出音乐会。
自己第一次是90年代初期在加拿大国家艺术中心乐团的音乐会上听到thomas annand先生的演奏。那时英国著名的古键琴家和指挥家trevor pinnock是此乐团的指挥。自己一直很心仪由archiv出版的trevor pinnock和the english concert的那些唱片,于是希望在音乐会上能听到trevor pinnock弹奏古键琴。不想那天晚上trevor pinnock只指挥,演奏古键琴是由thomas annand担任的。
自古以来,艺术的发展与宫廷和宗教有很大的关系。然从二十世纪起,这关系已变得越来越弱,尤其在西方社会甚至到了几乎不存在的地步。但在许多大教堂,却有很多水平很高的音乐家在那里工作并且使教堂的音乐活动也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在这方面annand先生是做得非常好的。摹名而来的自己对今天的音乐活动充满了期望,更不用说巴赫的《法国组曲》是我非常喜爱的音乐之一,很早就拥有20世纪最著名的钢琴家之一glenn gould和当代巴赫键盘音乐最好的演绎者之一angela hewitt的唱片。
世人是巴赫仙逝三年后从巴赫的儿子(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以及学生(johann friedrich agricola)写的讣告(此讣告是巴赫去世后三天写的,但是三年后才在较大的圈子里发表)中第一次知道《法国组曲》这六组键盘音乐的存在。那时这六组音乐并没有《法国组曲》这名称。这讣告不完整地列出了巴赫已出版和没出版的作品。在没出版的键盘音乐中,讣告提到“六首《托卡塔》;另六组一样的;还有六组一样的,只是稍短一些”。日后大家才知道这“另六组一样的”是《英国组曲》,而这“还有六组一样的,只是稍短一些”是《法国组曲》。
目前所知第一次这“六组稍短一些”的曲子以《法国组曲》的名字出现是1762年friedrich-wilhelm marpurg(音乐评论家及理论家)提到,而且有意思的是仿佛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他没有加任何解释。在巴赫过世50多年后出版(1802年)的第一本巴赫的传记中,作者johann nikolaus forkel认为这“六组稍短一些”的曲子是巴赫最优秀的键盘音乐。并指出巴赫有意将它们写得不那么学究气,于是它们的旋律也更加愉快和容易接受,还特别用第五组作为例子。传记写道这“六组稍短一些”的曲子一般被称为《法国组曲》因它们是按法国风格写的。在某种意义上,这说法有些误导,因那六组《英国组曲》事实上比起这“稍短一些”的《法国组曲》更富有法兰西的气质和情趣。传记作者forkel自己也是作曲家,他非常崇拜巴赫,但他对巴赫的了解也只局限于管风琴和键盘音乐。因他和巴赫的儿子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以及 wilhelm friedemann bach的交往,使这传记应该有很高的可信度。但另一方面,有意思的是传记作者在前言中提到巴赫的这两个儿子也是伟大的音乐家,但世人却无从得知他们两人对于他们天才的父亲的钦佩程度。这摸棱两可的句子,让后人头痛不已。是他们认识到他们的父亲的伟大只是从不表露,还是他们真的并没有认识到他们的父亲在音乐史上的地位?
在巴赫的时代,组曲已是一种结构很完善并很流行的音乐形式。它一般由好几首舞曲组成,而且它们都用同一调。这些舞曲的组成和顺序已固定,它们是阿勒芒德舞曲,库朗特舞曲,萨拉班德舞曲,和吉格舞曲。在后两只舞曲之间,一般还可以插入其它舞曲如加沃特(gavotte)舞曲和布列(bourree)舞曲。在第一首阿勒芒德舞曲之前还可以有前奏曲。值得指出的是组曲虽然由“舞曲”组成,但它们并不是用来为跳舞伴奏的,大家称她们为“舞曲”,是因为这些音乐的内在精神是舞曲性质的。阿勒芒德舞曲常给人以庄重的感觉,而法式的库朗特舞曲所表现的是恢弘的场面(意大利式的库朗特舞曲则更快一些),萨拉班德舞曲慢且富于情感的表达,最后的吉格舞曲活泼欢快。前三组《法国组曲》是小调,音乐略带忧伤;而后三组是大调,充满了明快的感觉。
《法国组曲》是巴赫在1722--—1725之间为比他年轻16岁的第二位妻子anna magdalena wilcke所作的。这是巴赫创造力最旺盛的期间。鬼斧神工的《平均律键盘曲集》是巴赫1722年完成的。此集上下两卷以其48首前奏曲和赋格,被世人冠以键盘音乐的“圣经旧约”之称。《二部创意曲》和《三部创意曲》(the inventions and sinfonias, bwv 772–801)也是在这期间完成的。
音乐会开始了,thomas annand首先为大家介绍了巴赫《法国组曲》创作的时代背景并示范当时法国音乐的风格,他弹了好几首法国巴洛克时代作曲家jean-philippe rameau (1683-1764)和 fran?ois couperin (1668- 1733)的曲子,让大家对他们有些体会,他特别指出音乐所表现的高贵气质和装饰音的使用以及这些装饰音所表现的华丽风格。
因这次音乐会的教育和普及性质再加上其小规模,annand先生鼓励大家提问题。于是有人在annand弹《法国组曲》之前请他告诉大家他用的乐谱是那一个版本并请他也谈谈别的版本。仿佛记得他用的版本是barenreiter的,他告诉大家各版本主要的差别是装饰音,但这也是正常的,因为这在过去也是音乐家最能自我发挥的地方。当然有些版本标有后人加上的指法,这方面的不同就很多,却不是重要的。
在音乐会的上半场,annand先生为大家介绍了第一,第二,和第三组曲,这三个组曲每个都由六只舞曲组成,都没有前奏曲,一开始都是阿勒芒德舞曲。在萨拉班德舞曲和吉格舞曲之间,第一组曲插有两首小步舞曲;第二是旋律(air)和两小步舞;第三是英国舞曲和小步舞曲以及小步舞曲的中段(trio)。不同舞曲的选择自然影响了整个组曲的情趣。每一组曲他为大家解说后,都从中挑了几只舞曲弹给大家听,解释他的观点。他是在钢琴上弹这些曲子,我却更想听他在古键琴上弹。但我也理解并非每个教堂都有古键琴,特别是很好的适合他们这些专家的弹的。annand先生的琴声优美,自然流畅,线条清楚,表现手法是非常巴洛克风味的,不是经常在电台或音乐会听到的那些稍带一些浪漫风格的。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对细节的关注。
在中场休息时,annand先生很善意地继续为大家回答问题。特别有记忆的是有人问他巴赫在世时出版的作品,他回答一共十卷并如数家珍地将它们一一报出:46岁时出版的《six partitas,六组键盘组曲》为第一卷;《意大利协奏曲》和《法国序曲》为第二卷50岁时出版;第三卷是《德意志风琴弥撒》;今日举世闻名的《哥德堡变奏曲》为第四卷;第五卷是《canon triplex a 6, 加农三重 a 6》(bwv 1076),今日大家熟知的巴赫的像(绘于1746年)上巴赫手持的乐谱就是这里的;62岁时出版的《卡农变奏曲:我自天上来》(bwv 769)是第六卷;《音乐的奉献》(bwv 1079)是第七卷也是其62岁时问世的;63岁时出版的《schübler-chorale,许布勒圣咏曲》(bwv 645-650)为第八卷,《赋格的艺术》(bwv 1080)是最后一卷而巴赫在此卷出版的准备过程中(1750)仙逝了,时65岁。
自己也问了一个问题,《法国组曲》都是三声部或四声部吗?在annand先生思考这问题的时候我接着说,我们所知《平均律键盘曲集》的48个赋格里只有一个是两声部的。annand先生对我的这一句马上反问是那一首?我回答是e小调赋格。让我吃惊并欣佩不已的是他马上随手凭记忆在琴上弹出这首赋格,然后说你是对的。因这首赋格自己弹过不知多少遍而可以肯定他没有弹错一个音。古人有名士得“熟读《离骚》”一说,annand先生显然是那熟读“圣经旧约”《平均律键盘曲集》的饱学之士。自己在90年代末连着两个晚上听angela hewitt不看谱凭记忆弹《平均律键盘曲》第一和第二卷,感叹不已。但好事之徒可以说她是有备而来。而annand先生弹e小调赋格可以说是在随机的和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将巴赫的赋格,复调音乐的顶峰,流畅地展现出来。
下半场的节目是第四,五,六组曲。第四组曲是这六只组曲中唯一有前奏曲的。更有趣的是第四组曲有六首舞曲,其中在萨拉班德舞曲和吉格舞曲之间的舞曲是两首加沃特舞曲以及小步舞曲和旋律;第五有七首舞曲,插曲为加沃特舞,布列舞,和鲁尔舞(loure);而第六却有八首舞曲,插曲为加沃特舞,波兰舞,布列舞,和小步舞。annand先生特别指出这三组组曲的明媚和欢快的色调,并为大家弹了完整的第五和第六组曲。我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琴声中,仿佛进入了仙境,一个得以物我两忘的时空。当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先哲孔夫子听完动人的音乐时那由衷的一叹涌上心头,“洋洋乎盈耳哉”!
在回家的路上,这仙乐般的音乐不时在脑中回响。不知如何思绪会联想到孔子。先生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懂音乐,更意识到浸浴于优秀的音乐对一个人的成长的重要性。如是有未来君子的教育应“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说。先生过世都两千多年了,世界也“天翻地覆”了不知多少次。然我相信今日的社会对人的成长“兴于诗”和“成于乐”不应该有太多的异议,特别是当这“诗” 和“乐”是比较狭义的如《离骚》和巴赫的音乐。但“立于礼”呢?也许关于什么是“礼”的争议会太大了。不由得想“立于礼”是否能以“立于体”代替。体者,体育精神是也。具体说来就是那公平竞争,相信自己,团体意识,永不放弃的精神。
这实在是想得太多了。还是好好开车吧。于是把收音机打开,希望电台也给我送来“洋洋乎盈耳哉”的美乐。
2021-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