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一名最早见于《史记》,“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元狩二年(前121)夏,霍去病率军经钧耆、居延,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天汉二年(前99年)秋,“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等。《汉书》也有相关记载,称乌孙“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焞煌间”;天汉二年,贰师将军“与右贤王战于天山”;另提到本始二年(前72年),御史大夫田广明被任命为“祁连将军”击匈奴。西汉祁连山地望,不但涉及月氏、乌孙、匈奴的历史,也涉及汉匈关系及西汉开通丝绸之路的历史,向为学界所关注,但目前仍众说纷纭。
今东天山说。唐人颜师古注《汉书》,称乌孙和大月氏故地在“祁连山以东,焞煌以西”,霍去病所至祁连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为祁连”,贰师将军同右贤王交战的天山“即祁连山也”。他主张西汉祁连皆指西域天山,匈奴语祁连意为“天”。20世纪初以来,赞同这一观点的国内外学者展开进一步论述。日本学者内田吟风《月氏のバクトリア遷移に關する地理的年代的考證(上)》(《东洋史研究》1938年第3卷第4號)一文认为,霍去病由东向西远征漠北的匈奴,不可能或无必要经今居延迂回南下至河西祁连山;依据祁连将军号得自于攻击目标,以及李广利击右贤王一事的记载,判断祁连山和天山同山异名,汉代祁连即今东天山。
岑仲勉称祁连是天山别号,强调霍去病率军至天山的可能性,指出其行军经过的觻得在匈奴中,单桓在天山附近,小月氏分布广至ala shan(阿拉善)山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版)。余太山《大夏和大月氏综考》(《中亚学刊》(3),中华书局1990年版)认为,霍去病经过的小月氏在天山东端,同样强调霍去病进军远至天山东端的可能性。林梅村《祁连与昆仑》(《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吐火罗人与龙部落》(《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考究“祁连”语源,提出其为吐火罗语词的汉代译名,“天山”是汉语意译;汉代“祁连山”即唐代西域胡人所谓的“析罗漫山”,月氏旧居地祁连即今哈密北面的巴里坤山。王建新、王茜《“敦煌、祁连间”究竟在何处?》(《西域研究》2020年第4期)探讨元狩二年霍去病两次袭击匈奴的目标、过程及结果,认为霍去病进军至东天山才符合其对匈奴作战惯用的突然袭击、直捣王庭战术,进而综合出土文献和考古资料等,推断小月氏是留守在东天山南麓冬季营地的老弱妇孺,祁连山、天山、祁连天山皆指今东天山。文中还指出同名的置和地不在一处并不鲜见,所以悬泉汉简中的“祁连置”不能证明汉代祁连山在河西。
今祁连山说。唐魏王李泰主持编修的《括地志》载,“凉、甘、肃、瓜、沙等州地,本月氏国”,“祁连山在甘州张掖县西南二百里”,“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罗漫山,在伊州伊吾县北百二十里”,即认为两山名称截然有别。司马贞《史记索隐》依据《西河旧事》中“(祁连)山在张掖、酒泉二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质疑颜师古一说,称“祁连恐非即天山也”。清人陶保廉《辛卯侍行记》(文海出版社1976年版)认为霍去病出兵经过的觻得、小月氏都在张掖地,汉代祁连专指张掖山,伊吾北的天山“终汉世未尝全属于汉”,未曾有祁连之名,匈奴谓天为撑犂,并非祁连,颜师古一说导致“张掖之祁连与西域之天山其名遂互称矣”。
20世纪初以来,这一观点更趋深入。日本学者白鸟库吉撰文《烏孫に就いての考》(《史學雜誌》1900年第11編第11號、1901年第12編第1·2號),指出汉至唐代文献中的祁连山在河西,西域东天山被称为天山或白山;霍去病经过的居延是今额济纳河,钧耆是源于凉州的郭河(今金川河)。藤田丰八的《月氏故地与其西移年代》(《西北古地》,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焉支与祁连》(《西域研究》,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推测霍去病经今居延泽南下,至张掖、酒泉界的祁连山;考察月氏在秦汉时期的势力范围,认为其故地祁连亦在河西。刘义棠《祁连天山考辨》(《政治大学民族学报》第21期,1994年)从语言学角度分析,明确匈奴人所谓的天山有多处,汉名“天山”意译自匈奴语tengri,“祁连”音译自tengri的口语音转chiring,月氏和乌孙故地之祁连与霍去病所至祁连山皆在河西,李广利所攻“祁连天山”是匈奴语tengri的音意双译,为今东天山;汉代史籍已有意区分两山,以意译对应今东天山,以音译对应河西天山。高荣《月氏、乌孙和匈奴在河西的活动》(《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考虑当时汉匈双方实际控制区域,指出霍去病不大可能也无必要穿过匈奴占据的河西走廊深入至新疆东部;认为汉人称西域天山为天山或北山,未曾称为祁连山。戴春阳《祁连、焉支山在新疆辨疑》(《敦煌研究》2009年第5期、2010年第1期)以霍去病两次出兵河西为线索,探讨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影响,坚持汉代史籍中的祁连是今祁连山;悬泉传置道里简中的觻得、祁连等置名是祁连山在河西走廊的力证。文章还分析河西走廊生态经济特征、战略地位,并利用反证法论证东天山与汉代史籍中的祁连无关。
同名异山说。该说主张今祁连山和东天山在西汉都有“祁连”汉名,但对不同历史事件中的祁连地望有不同意见。杜佑《通典》中注月氏原居的祁连“在今张掖郡之西北”,另注霍去病所攻祁连山在唐朝“交河郡界,一名天山”。明末清初,精于地理沿革的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2005年版)中,称“祁连山,在甘州卫西南百里。山甚高广,本名天山,匈奴呼天为祁连也”,霍去病所至祁连及月氏始居地祁连皆指此山;“天山,在土鲁番西北三百余里……亦名祁连山,亦谓之白山”,为贰师将军击匈奴右贤王处。全祖望《祁连山考》(《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亦持此观点,他依据韦昭曰“居延即张掖”,汉张掖郡有觻得渠,推测霍去病所攻祁连山在甘州;结合西汉统治河西的历史判断李广利击右贤王的祁连山在伊州,提出汉代有南北两祁连;“祁连”语转为“天”,犹不律之谓笔。
姚大力的《大月氏与吐火罗的关系:一个新假设》(《复旦学报》2019年第2期)、《河西走廊的几个古地名》(《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赞成全祖望说的同时,认为月氏原本势力范围广阔,其旧地不太可能局促于敦煌和今祁连山地区。他结合语言学分析,指出月氏本部游牧的祁连是北祁连,即今东部天山;“祁连”在两汉以后专指今祁连山。此外,陈世良《乌孙原住地辨正》《浑邪考》(《丝绸之路史地研究》,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8年版)也宣称祁连山名同地异,但他认为月氏在被匈奴逐走前的故地祁连是今河西祁连山,西迁塞地前与乌孙的原居地祁连则为今东天山,是后来浑邪王辖地的一部分,东汉时为呼衍王辖地;浑邪、昆邪与呼衍等为同名异写,即在河西走廊和东天山留居下来的小月氏;霍去病所攻祁连亦为今东天山。
涵盖今祁连与东天山说。宋人程大昌《北边备对》(中华书局1991年版)云:“天山,即祁连山也,又名时漫罗山,又名祁漫罗山。盖虏语,谓为祁连也、时漫罗也、祁漫罗也,皆天也。”他指出《通典》《元和郡县图志》记张掖县有祁连山,伊西庭三州亦有此山,则此山自张掖绵延西至庭州,广长三千五六百里。
不难发现,早在唐朝前期和中期,人们对西汉祁连山地望所在已有分歧。时至今日,学者对汉代祁连山相关史料的解读、月氏故地之祁连和霍去病所至祁连具体所在,以及今祁连山与东天山在西汉的称呼、“祁连”语源等问题,仍争持不下,今东天山说和今祁连山说依然是学界的两大主流观点。但相关研究多主要依据汉代之后的记述加以分析,且未充分考虑西汉向西经营的阶段性变化。因此,我们还需主要依据汉代文献,在深刻把握当时历史背景的基础上,结合特定历史事件、当地族群语言及其变迁,来解开这一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