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烟
王师傅把一条“阿诗玛”香烟放到牛科长案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现在担心的是礼太薄牛科长不收。如果牛科长不收那就意味着儿子转干的问题泡汤。他涨得脸色通红,呐呐说:“这条烟……您就收下……”
牛科长这天心情颇好,欣赏了一阵王师傅的窘态,然后打开抽屉让烟滑落进去——那抽屉竟然无底,直接连着下面的橱柜,烟落下去时悄无声息。
“行了,你去吧。”牛科长神奇地用嘴唇把细长的过滤嘴香烟从这个嘴角倒向那个嘴角,笑着说:“我要是不给你办,你就是送一箱烟也办不了。”
“那当然那当然那当然,牛科长廉洁得厉害……”
“我要是给你办,你就是不送这条烟事情也照样办了。”
“那当然那当然那当然那当然……”
牛科长笑了。他从心底里蔑视王师傅这样的人。人和人不一样。人要是落定在哪一个位置,就不太可能超越那个位置去想问题。正因为这样,世界上才分成了两种人:掌权的和不掌权的。比如这个王师傅,他就不可能理解我刚才这两句话究竟什么意思。他不可能理解。牛科长脸上带着笑。
王师傅见到牛科长脸上生动的笑意,就以为这是一个一心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不在乎烟不烟的,尊敬之情油然而生,腰也禁不住弯下来了。
送走了王师傅,牛科长又在真皮转椅上坐下。
今天没什么事情。百无聊赖。牛科长突然想到王师傅那条烟。他不缺烟,抽屉下面的小橱柜里全是烟酒,他收下这条烟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收下比不收下省事。他没注意那条烟是什么牌子。他取了出来。
“阿诗玛”。敬爱的牛科长有些气恼。人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掉尊严,我堂堂的一科之长不是用这种烟就可以打发得了的。他一赌气把烟扳为几段,扔进另一只有底的抽屉——他可以随手扔给什么人落个小小的人情。一阵噼里啪啦之声之后,一切归于沉寂。那件事当然不能办。牛科长庄严地在屋子里踱步。
忽然,他无意间发现有一包烟盒包装有些异样。他拿起来掂了掂,比一盒烟重;捏了捏,比一盒烟硬;闻了闻,比一盒烟香。他心里滚过一阵幸福的浪潮:莫不是……他急急地撕扯开烟盒。是钱!果真是一叠钱!紧紧地塞在烟盒里。他带着十二万分惊喜,苍白的手有些痉挛,把钱抖落在桌子上。他没顾上数,先装进上衣兜,又去拆其余的九个烟盒。结果有些失望,其余的烟盒里没有钱。他长吁一口气,这才把那叠人民币从衣兜里拿出来数了一遍。全是一百块面额的,一共六十张,六千块。
——王师傅创造了一个奇迹,在牛科长收受礼品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数额的。牛科长的惊喜程度可想而知,任何一个读者只要想象你手里凭空落下非偷非抢、合法合理属于你的六千块钱,那么你就不难理解牛科长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王师傅儿子转干的事情第三天就办好并张榜公布了。王师傅逢人就说牛科长出以公心,“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领导干部”。别人不信,明里暗里都认为王师傅一定送了厚礼。为了以正视听,王师傅拍着胸脯说:“我只送了他一条烟,那也叫礼么?”
于是人们都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第二天太阳继续从西边出来——王师傅接到了百里之外在某厂当厂长的表弟的电话:“我上次带给你的那条烟可能有点儿问题,千万别打开,等我回来。”
王师傅说已经将那条烟送人了。
表弟大发雷霆:“你为什么要送人?那是我给你抽的烟,为什么要送人?!”“嗵”的一下挂了电话,再没解释这件事。
烟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有毒?听说不少人喝假酒喝死,莫非这烟也有毒么?要真是这样,抽坏了牛科长怎么办?这可是了不得、不得了的事情。
王师傅马上去找牛科长。牛科长不在家,科长夫人满面春风,一直送他到楼下,刚要出院门,恰巧牛科长回来了,王师傅赶忙打招呼。牛科长站定在院门口,和蔼地与王师傅交谈。
王师傅说:“那烟……”
“哦,”牛科长喷着酒气说,“那烟不错。”
“没有问题吧?”
“没有。烟能有什么问题?我不是跟你说了么,那烟不错。”
王师傅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就是。”
(1989-9-13 )
金瓶梅
已经在县委工作一年的大学毕业生要报考研究生,专业明清文学,需要《金瓶梅》,遍寻不见,得知县图书馆有一本,就去问。馆长把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大学毕业生不解,就问:“为啥?”馆长说:“你是傻了还是咋的?这样污秽下流的书能出借吗?《金瓶梅》不能出借,这是县委做了决定的,没有书记批示,谁都不行,否则以破坏清除资产阶级精神文明污染论处。”
大学毕业生嘟哝了一句:“县委书记还要管这个?”
“县委书记不管这个管什么?”馆长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大学毕业生,就好像大学生突然变成了一种陌生的动物。“这事当然得书记管,只有书记才能把这事管好,管不了这事还叫书记?你去找书记吧!”
大学毕业生和书记不熟,就去找中学时候的老师、现在的文化局长。
局长还真不含糊,说:“是这,你打一个报告,我去跟书记说,看能不能特批一下。”
局长找到书记,书记一看报告,勃然大怒:“毬!”局长耐心解说,书记态度缓和但仍不松动:“你当文化局长怎么一点儿文化也没有?这样的书能往出借吗?”
文化局长觉得大学毕业生用书理由正当,就厚着脸皮又去找县委副书记。
副书记知道文化局长是书记亲自提拔起来的,不敢怠慢,柔声细语说:“不行呀,好我的你哩,这可不行。你想呀,这样的书若是流传出去,我怎么向亲爱的党交待?”
文化局长又去找县委第二副书记,第二副书记已经知道了县委书记和第一副书记的态度,因此态度斩钉截铁:“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要借《金瓶梅》?他是什么人要借这本书?他要干什么非得借这本书?现在的年轻人咋也不咋先要学那号本事?你告诉狗日的,等结了婚就啥本事都会了,不一定非要看那本书——那书有啥新鲜玩艺儿?没啥嘛!”
文化局长走在大街上,仰天长啸:“这可怎么得了哟!”
大学毕业生无奈,也就不指望了,忽然有人出主意:“前些日子你不是一直陪同地委副书记在本县视察推广小尾寒羊吗?你咋不让他帮你说句话呢?”大学毕业生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到机要室给地委副书记打了一个电话,地委副书记随后打电话给县委书记,称:“要给要求上进的青年人创造学习条件。”意思已经很清楚。
县委书记赶紧找第一副书记,第一副书记说:“哎呀!书让第二副书记拿走了。”
第一副书记赶紧找第二副书记,第二副书记说:“呜呀!书让第三副书记拿走了。”
第二副书记赶紧找第三副书记,第三副书记满脸不高兴,答应第二天把书送县委书记。
下班回家,县委第三副书记气鼓鼓地对老婆说:“别抄了。”
“咋了?”
“咋也不咋。我就知道他们要生事——我们三个都买了洁本,都想把精彩内容补上,我当时还说,没关系,先尽着你们……你看,他们从来不为别人着想!”
全本《金瓶梅》在这位第三副书记手里才停留不到一个月时间。
第三副书记的老婆随口诅咒了一句,拧身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第三副书记点燃一支香烟,仰靠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琢磨这件事有没有其他动机,会不会是自己政治地位动摇的迹象……
(1989-8-20)
上 级
市局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县局从上到下都在忙于做准备,这种事以前经常做,因此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很快就都齐备了,连院子也轻轻扫过,并且端着脸盆淋了水。人们脸上洋溢着期待某件事情发生时的快乐神情,聚在一处神聊一些异想天开的话题。这真有点儿让人奇怪——每次来人每次这样忙活,每次来人走了以后又总是骂,可是,过一段时间又要这样了时人们还是感受到一种没来由的欢乐。这或许是因为本县闭塞,人们总是在期待着某种意想不到的新奇,或者干脆说是因为人类本性的残缺……此不细究。
我们来看县局局长田仓。田仓站在办公室前面的台阶上看同志们都已经把事情做妥帖,起皱的心灵便被熨平展了。他这个人心善,不愿给同志们额外加工作,这是不得已。做完了就好了。每次,每次,真没办法。有时候他真想说:“算他妈的了,你们忙去。”可他终于还是没说,因为他又是一个极认真的人,什么事情不愿马马虎虎。心善而又极认真,这样的人在当今命中注定会活得很苦。田仓很苦。有人给他算过命:一辈子操磨,一辈子没有名堂。他信。至少他前半辈子是应验了这句话的。至于后半辈子……五十六了,还没有换个位置活活人的迹象,大概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的转折了。如此而已吧。
现在是早晨九点钟,太阳明晃晃地晕染了东面那架高大的山峰。要说的话该到了。一百公里,这时候该到了。田仓又转回办公室,又坐在椅子上,又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在笔记本上写的汇报提纲浏览了一遍。凡是当过田仓上级的人都知道田仓汇报工作一丝不苟。他甚至不管上级爱听不爱听,总是把汇报工作当作一门神圣的艺术,孜孜不倦,刻意追求。为此他得到过表扬和赞赏,也得到过批评和嫉恨。他没有权衡过这样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他不善于这样权衡。工作么。
十点钟,外面有汽车声、喇叭声、嘈杂声。市局的人来了。小车在院子里像狗一样迅速地把屁股掉了过来,于是车门开了,先下来一个小伙子,打开前面车门,又下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这人显然就是上级。田仓走过去。
“我是田仓。”田仓握住上级的手。上级的手一般都比较绵软,可这人这双手却粗大而坚硬,田仓的手陷在那只手里就如同女人的手陷在高大男人的手里一样。如果单单是这样倒也罢了,那人还把手紧紧收了一下,等到田仓把手抽出来时,五根手指已经像刚刚吃过糖一样粘在一块了。
上级哈哈大笑:“你就是田仓。”
“田仓。”
“好。好。田仓。”
田仓挑开门帘,上级进去,上级的下级亦进去。田仓又进去,田仓的下级又进去。上级和上级的下级全坐下,田仓就吩咐自己的下级沏茶倒水拿水果纸烟瓜籽核桃大枣。田仓又浏览自己的笔记本。他对于汇报工作这门艺术的热爱往往使他在礼仪上显得粗疏。他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看上级的脸面。上级却凝视了他两分钟,随即亲自笑了笑,亲自用点着的香烟在面前划了一个圈儿,说:“你们都去吧,我和田局长单独聊聊。”
上级的下级和田仓的下级都去了——他们认识,他们也想单独聊聊;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了上级和田仓。
田仓把身子坐端正,道:“那……我就说说吧?”
“说说吧。”
田仓就说说。他说了有半个小时。他对本县治安情况的了解,对当前犯罪特点以及社会治安治理的思考都有内容,一听即知非常人也。在这一点上,上级从前和现在印象如一。
“希望上级批评指导。” 最后,田仓说。他卸下眼镜,一边擦拭一边看着上级。上级在他眼中是模糊的,就像在泪眼中看人一样。他觉得上级在笑。他戴上眼镜。上级果然在笑。通常上级在这个时候是不笑的。田仓有些纳闷。
“田——仓。”上级把吸了三分之一的香烟捻碎在茶杯托盘里(田仓短暂地想了一下,烟灰缸就在他手边,为什么把烟蒂捻在托盘里?),然后又吟诵了一句:“田——仓。”
田仓不笨。田仓觉得自己的名字连续两次被这样吟诵出来必然具有某种意味,便专注而认真地看上级。上级比他年轻,相貌堂堂,两眼不大,却黑亮如漆,目光蜇人。田仓的大脑深处某个记忆之弦猛地被触动了一下,觉得这位上级很面熟,可是他硬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上级眯住眼看他,问:“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谁?”
田仓笑了:“你是张副局长,昨天市局办公室电话告诉我了。”
“我当然是张副局长,”张副局长说。“张副局长或许能使你想起点儿什么吧?”
“想起什么?”
“想一想。”
稍顷,田仓豁然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您,我到市局开会,一定是见过您……”
张副局长仰头大笑,鲜红的喉咙疯了似地抖。这又使田仓感到莫名其妙了。上级有时候就是这样,到下边其实是为了寻开心,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他们不太在乎。张副局长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于是田仓也笑。张副局长怜悯地看了一下田仓,收住笑。
“田局长,我没啥说的,你是老公安,我没啥说的。其实我只是经过你这儿,专门来看看你,我要到b县去。我就走了。”
田仓急了:“那怎么行?至少要吃中午饭嘛!”
“我还愁吃不到饭么?”张副局长拉住田仓的手,“真的,以后,以后再好好聊聊吧。我这个人什么也不记,这你放心。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和你好好聊聊。人来世上走这一遭,什么事都能遇上啊。”
张副局长笑。笑毕,招呼下级。下级招呼司机。车发动了。田仓送张副局长上车。握手。田仓抽不回手,就不抽,等着。张副局长果然有话:“咱们以前见过面,你好像还没认出我来。我想和你聊的其实就是这事。好了,再见。”
张副局长钻进小车。田仓等人挥手告别。众人的手都没有放下来,田仓的手却如同被斩断一样,落下来了。他的脸 “刷”的一下没有了血色。他眼睁睁地看着小车开出县局大院,向公路疾驰而去。
田仓回到办公室,顽强地回忆着这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心惊肉跳。
下级进来收拾茶具之类,见田局长脸色不对,问怎么了?田仓说没怎么。
下级一边收拾一边说:“我那哥们儿说,这个张副局长不知走了什么人的路子,从上面委派下来的。田局长,你以前见没见过他?”
田仓突然笑了,笑得很不正常,笑得很无耻,很下作。下级慢慢直起腰来,诧异地看着一向庄重得如同尊神一样的田局长。
“你是哪一年进县局的?”
“我是七年前呀!”
“你记得那时候我曾经通缉过一个大贪污犯吗?”
“记得呀!他不是潜逃了吗?”
“他潜逃了……”田仓又笑。
“……这事和张副局长有什么关系?”
田仓警醒,赶忙收敛了笑容,说:“没关系,这事和张副局长没关系,我只是偶然想起了它。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以前是不是见过张副局长?我当然见过,有一次我在……”
田仓满脸泪水,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1989-11-15
(选自陈行之短篇小说集《生活如诗如画》,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