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诗歌朗诵会,每一次朗诵会必有李白的《将进酒》。与气势磅礴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同台出现的,往往会是徐志摩《再别康桥》婉约温柔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一首千年名篇与一首现代名篇互为掩映,构成一道令人难忘的美丽风景,诉说着古国伟大的诗歌传统。感谢徐志摩,感谢他为中国新诗赢得了殊荣。举世闻名的英国的剑桥,被他译为“康桥”。一别康桥,再别康桥,便这样地叫起来了。从此,剑桥是剑桥,到了他这里,便是习惯的、不再改动的“康桥”!这位诗人是命名大家,除了康桥,还有著名的“翡冷翠”,也是他美丽的创造。就这样,作为经典的《再别康桥》,便成为了一般不会缺席的、朗诵会上的“传统节目”。
能与中国的诗仙李白千载呼应,这足以使写作新诗的人羡慕一生。大家都知道,新诗因为它先天的缺陷一般不宜于朗诵。能成为朗诵会上的传统节目的,往往有它的特殊之处。徐志摩是新诗诞生之后锐意改革的先锋。他在白话自由诗中竭力维护并重建诗的音乐性,他的诗中保留了浓郁的韵律之美。重叠,复沓,回旋……如:“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这足可说明,徐志摩的诗能在千年之后与诗仙“同台演出”,并非无因!
经典的形成绝非偶然。经典是在众多的平庸中因维护诗歌的品质脱颖而出者。许多新诗人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往往忘了这一点,他们成了白话、甚至滥用口语的痴迷者。他们忘却的是诗歌最本质的音乐美、韵律美、节奏美,他们的诗很难进入大众欣赏的会场。当然,他们也无缘与李白等古典诗人在诗歌的天空相聚。
我认识并理解徐志摩有一个复杂的过程。在盛行文学和诗歌阶级性的年代,徐志摩被判定为资产阶级的、甚至是反动的,他的诗是“反面教员”。记得那时,文艺理论老师讲文学的阶级性,举的就是徐志摩的《残诗》《我不知道风——》等例子。那时时兴的是断章摘句,无须也不引导读文本。风向早已定了,他怎么“不知”?他鼓吹并向往的不是“东风”,而是“西风”,他是可疑的!无辜的他,就这样和许多天才的、杰出的诗人消失于当年的诗歌史。时代在进步。人们开始用公平客观的艺术眼光审视作家和作品。人们为所有真诚的艺术创造者恢复了名誉,徐志摩是其中一位。
在我的诗歌研究中,我终于能够判定,他是一位富于创造性的、为中国新诗的创立和变革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先驱者。中国新诗一百年,能列名于前十名甚至前五名的有他,他成了新诗历史的一道丰碑,无论怎么书写,他总是诗歌史绕不过去的名字!我对徐志摩充满了敬意,我为当年曾经对他的鲁莽深深内疚。
那年北京一家出版社约我写《徐志摩传》,我准备不足,不敢答应。但是心有余憾,我总觉得应当为徐志摩做些什么。后来另一家出版社要出一套名家名作欣赏,徐志摩列名其中,邀稿于我,我接受了。我熟悉他的作品,我约了许多朋友共襄盛举。我不仅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浓得化不开”的散文,我喜欢他的所有作品,包括他的情书——《爱眉小扎》全选!选读《爱眉小扎》的人,我选定了与徐志摩性情相近的同窗好友孙绍振。
我总找机会去看看他生前走过、生活过的场所。有一年到他的家乡海宁观潮,我特地拜访了海宁城里他家的小洋楼。小楼寂静安详,诗人此刻远游未归,也许是在霞飞路边的某家咖啡馆,也许是流连于康桥的那一树垂柳。在当年贫穷的中国,徐家客厅的地砖是从德国进口的,可见他的家道殷实,出身富贵。又有一年,朋友们取道鲁中去为他的遇难处立碑留念,牛汉先生去了,我因事未去。但我的内心总是念着、想着,想着他自由的灵魂、惊人的才华、浪漫的一生,以及美丽的恋爱。
我多次拜访康桥,康桥小镇的面包房和咖啡店也是我的最爱。第一次是虹影陪我去的,后来几次,都是自己前往。桥边纪念他的诗碑(上图)是后来立的,我在边上留影了。悄悄地他是去了,他不曾带走一片云彩!悄悄地他是去了,他带走的是我们无边的思念!志摩生前有许多朋友,志摩身后人们怀念他。他为我们留下了美丽的诗篇,还有美丽的人生和动人的爱情故事。志摩不朽,志摩永存。这永存,这永念,如今都化成了永远的“康桥”,也许还有永远的“翡冷翠”!
2022年10月10日 于北京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