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有”问题是佛教义理的核心
1.“空”“有”理念的涵义
佛教认为,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在现象在,因缘散现象灭,因缘不是永恒不变的,所以现象也不是永恒不变的,是为“空”;又由于一切现象由因缘而生,属于一种存在,故为“有”。“空”是就存在的本性说,“有”是就存在的现象说。空和有是一体二面的说法。佛语体系中,将一切现象称为“诸法”,包括客观事物、思想、想象乃至不存在的东西,如龟毛兔角之类。因缘即关系、条件,其中“因”为主要原因、内在根据,“缘”为次要原因、外在条件。若因缘不连用,单只说一个缘字,如缘起、缘生,缘则包括因和缘,也就是包含主要原因和次要条件两层含义。因缘和缘的联系和区别要搞清楚。
“空”“有”理念为佛教对宇宙人生的根本看法,关乎宇宙人生的空有、真假、虚实问题,是哲学最普遍、最原初、最深刻、最尖锐的问题,是佛教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根本观念。
2.“空”“有”是佛教解脱主义教旨的内在逻辑
佛教的教旨是解脱人生的烦恼、痛苦及生死问题。佛教认为人生是痛苦的,儒家、道家认为人生是快乐的。相比而言,佛教认为人生是痛苦的认识要深刻得多,更具有忧患意识,能自觉地去变革人生、提升人生。
早期佛教认为,造成人生烦恼、痛苦的主要原因是有我,即个体生命,由此而积造恶业,召感身体,不断在生死界中流转。人要消除烦恼、痛苦,获得解脱,就要破这个“有”的自我,而悟证“无我”。也就是在修证实践过程中,要从“我”的观念、“我的东西”的观念束缚中脱却开来。部派佛教又转而从形而上学的旨趣,强调“无我”是作为实体的我不存在。后来大乘佛教更进一步主张:“无我”就是事物不具有永恒不变不灭的本体(我),就是无自性。在佛教理论体系里有我与无我,即有与空,关系到人生的终极关切问题,构成消除烦恼、解脱痛苦、超越生死的佛教人生哲学的根本性理论前提。
二、“空”“有”学说的历史演变
佛教哲学不是僵化的、一成不变的,自释迦牟尼佛创教以来,一直是开放的、不断发展的、与时俱进的。把握“空”“有”论争是了解佛教思想发展的关键。
佛教的思想理论体系主要是缘起论。“空”“有”理念的内涵,是奠立在缘起论学说上的,是随着佛教缘起论的发展而演变的。佛教《缘起偈》曰:“若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是生灭因缘,佛大沙门说。”“佛大沙门”即释迦牟尼。该偈是说,生灭为因缘作用,生亦因缘,灭亦因缘,生是“有”,灭为“空”,生灭、有空都由因缘决定。缘起论是佛陀创立的基本学说,当时主要反对印度流行的两种学说:转变说,积聚说。“转变说”认为,人和世间一切事物均由唯一原因转变而生,此原因即梵天(相当于上帝),称为一因生多果说。“积聚说”认为,人与万物是由许多元素积聚凑合而成的,称为多因生一果说。缘起论反对这两种说法,认为一切现象是互为因缘、互为条件、互为因果、互为依存,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杂阿含经》卷10,《大正藏》第2卷 第67页上),其间并无梵天(上帝)的创造、主宰,也不是若干元素凑合而成。佛教有“见缘起即见佛法身”之说,认为懂缘起即懂佛法,强调信仰佛教主要是信仰缘起说,用缘起学说观察、认识宇宙人生的实际。这也是佛教在学说上区别于其他宗教的主要之点。
总结印度佛教思想文化史,缘起论以及空有论的发展演变,大致经历了四个时期:
1、早期佛教(原始佛教)的“离我执”说
早期佛教讲的“我”是针对奥义书哲学强调我为实体一点而来。
这里的“我”是指永恒不变的存在,也即永远不灭的实体。实体也就是本体的意思。当时印度社会流行有“大我”(梵天,类似上帝)和“小我”(灵魂)之说。虽然对于我是否存在的一类形而上学问题,释迦牟尼未加讨论,但是从他的缘起论世界观来看,显然是排斥、否定实体的我、灵魂的我的。释迦牟尼还强调“离我执”,“我执”就是对自我的执著,以为生命中有常一不变、能作主宰的实体。其实所谓自我是由肉体和精神的诸条件组合而成,并无实体。所以释迦牟尼提倡远离我执,强调脱离我执这种错误的见解和态度。
早期佛教讲人生实相,讲“离我执”,讲“人无我”,也是通过“四谛”学说来体现的。“四谛”即苦、集、灭、道,“谛”即真实、真理。“苦”,指人生有身心的痛苦,生死的痛苦,求之不得的痛苦等;“集”,是痛苦原因的集合;“灭”,即痛苦的消灭,为寂灭的理想境界;“道”,是实现寂灭理想的方法途径。这是说,人生是痛苦的,要面对痛苦,寻找原因,主要原因一是无明,处在没有理性光明、浑沌无方向的状态;二是贪欲,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其《生死疲劳》的扉页上,就引用《佛说八大人觉经》:“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大正藏》第17卷,第715页中)针对人生的痛苦及其原因,采取相应的修持方法,以期达到灭除烦恼痛苦的理想境界。四谛说为人生的清净、光明指明了一条独特的途径。
早期佛教还强调,修行实践者要懂得因缘、因果的道理,以及个人做事所形成的“业力”。“业”指行为,业力即以行为为原因导致果报的力量。业力在生命中会发生作用,在因果关系中产生果报。因此做人要有道德责任感,要觉悟人生可贵,用智慧处理人生问题。一方面,讲道德,与人为善;另一方面,要勇于追求真理,体悟真实。如此通过追求至善和追求至真两方面的精进修持,从而超越烦恼痛苦和生死轮回,达到解脱境界。
2、部派佛教时期的“我空法有”等诸说
由于对世界现象的看法和对佛理的理解产生了分歧,佛教形成了不同教派,运用“空”“有”的种种不同的说法,来阐发各自人生解脱的理论。如“一切有”部主张“我空法有”说,认为我是空的,人是空的,而法是有的。为什么佛教“一切有”部说我是空的、人是空的呢?因为人是由五蕴构成的。“蕴”是积集的意思,“五蕴”就是构成人的生命存在和周围环境的五种要素的集合。具体说,五蕴指色、受、想、行、识。其中“色”,指物质,就人来说,“色”为身体;“受”,感受、感觉、感情;“想”,想像,表象作用;“行”,意志、意念、欲求;“识”,认识作用,也指意识。色是身体、受等后四者是心的作用,合起来即是身和心,物质和精神。五蕴相合而成人,构成人们的生命存在。佛教认为,在五蕴积集以外,没有独立的、绝对的、不变的、实体的自我存在,是为“我空”、“人空”。至于构成人的五蕴即五种元素是有的,称为“法有”。
此外,又如“大众”部主张“法无去来”说,认为过去是没有,因为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故是“无”,是“空”;但现在是“有”,是存在的。再如“正量”、“犊子”等部主张“我法俱有”说,认为我与法二者都存在,都有,并以此来解决轮回转世的灵魂问题。
3、中观学派的“假有法空”(又称缘起性空、万法皆空、一切皆空等)说
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载:“所云大乘无过二种,一则中观,二乃瑜伽。中观则俗有真空,体虚如幻;瑜伽则外无内有,事皆唯识。”(《大正藏》第54卷 第205页下)大乘佛教中观和瑜伽二大派提出了新的空有观。
中观学派为大乘佛教,主张不出家也可信奉佛教,但一定要发菩提心,即要有使人开悟成道的智慧,其核心即要了悟“诸法皆空”的道理。中观学派认为以前的小乘佛教认识都不究竟(不彻底),正确的认识应该是假有法空、万法皆空。例如龙树菩萨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中论》卷4)“无(空)”,指空性。“假”是施设、权宜的意思,“假名”,即施设的名称。“中道”,远离事物的对立状态,不执着于空性和假名,而臻于不偏不倚的中正之境。例如咱们的讲堂,是众因缘生法,是各种建筑材料、人工以及时空条件因缘和合而成,讲堂是无自性、无实体的,是个施设的名称。在龙树看来,因为各种缘起法是有关因素结合而成的,也是变化的、无常的,所以一切缘起法都是空的,又是假名,也是中道。这也就是说,缘起、空、假名、中道四者是一致的,相通的,就外延而言,甚至是等同的。这其间的一致关系要领悟好。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有为法即缘起法,如梦境、幻象、泡沤、虚影,如朝露、电光,都是因缘和合的、生灭变化的现象,虽是有,但本性是空的;虽是有,但是假名有。
《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物质,物质现象不离开空,空亦不离物质现象;“即”为相合不离,相即不二,物质现象(有)与空,是有空相即,有与空既相摄受,又相制限。了解物质现象和空的不异、相即关系,十分重要。
由上可见,一切缘起现象之所以是空,一是缘起现象是因缘和合而生,是互相依存的关系结构,是“无我”;二是缘起现象都是不断变化的生灭过程,是“无常”。无我、无常,故是空。总之,缘起性空有二层意思:一切事物都是缘起,互为因果,互相依存,是因缘关系的结合;结合关系的元素都在不断变化发展,是一个过程。也就是说,缘起论包涵了关系论和过程论两个理论要点,认为一切事物、现象都是关系,都是过程,由此一切事物、现象均无主宰、无自性、无实体,是无我的、无常的,是空的。这实际是指事物、现象的相对性,是相对性的存在。缘起性空的“空”,不是虚无,不是没有,不是零,不是绝对不存在,不是绝对否定。中观学派认为,如能从缘起看到性空,又看到性空存在于缘起中,就可以了解宇宙人生的实相,增进人生智慧,提高人生境界。
中观学派的学说颇为深刻。从存有论看,现象和本质、有和空不分离,不会有孤立的本质或孤立的现象存在。从认识论看,空、有不割裂,无自性的空属于真谛,偏于超越面;假名有则是俗谛,偏于经验面,真俗二谛圆融,常识、经验与真知、真理,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统一。从境界论看,由俗入真,观照色空相即,五蕴皆空,就能“度一切苦厄”,这也是“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中论》卷4)的理想与现实的统一论。
4、瑜伽行派的“识有境空(无)”说
大乘佛教瑜伽行派为了批判和纠正执著于空,以为空是虚无的“恶取空”的思想流弊,提出“三性说”。这里“性”指道理、真理,“三性”即三谛、三种真理。
瑜伽行派又称唯识学派,此派创立了一种新视角,即从心生世界和心识转为佛智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和人生,认为人对外境的认识、把握都是主观意识的表象,是经过感知的外界事物在头脑中再现的形象。例如一个人心态好时,看到美景就感觉很美丽,心态不好时,同样看美景,就感到很凄凉,所谓好心情才会有好风景,从这层意义上讲,外境的存在都是内在意识的产物。唯识学派从意识缘起现象上体认实相,以人的表象是否合乎本质以及本质自身存在的价值,把存在形态分为三种,构成“三性”,即三谛说,宣扬“识有境空(无)”的思想。
三性即遍计性、依他性、圆成性。遍计性是意识把一切法都周遍地计度臆测,而执取为具有实体、自性的真实对象,不知其本是因缘所生,并无实体、自性,是一种对缘起现象加以虚妄分别、执为实有的错误认识;在依他性中,“他”指缘、条件,即认识到一切现象都依因缘和合而成,是一种相对真理;圆成性,是在依他基础上排除了遍计的虚妄而圆满成就实相,是达到绝对真理的认识。此派学者依三性认识的步骤作了这样的譬喻:晚上因光线昏暗,错认绳子是蛇,为遍计的评价;进而明白了绳子是由因缘条件和合而成,是着眼于依他性的评价;再进一步分析绳子由麻所构成,绳子的本质是麻,从而了解它的真实性能,是究竟的圆成评价。总之,唯识学派视识是境相的本质,境相是唯识所变,是识有境无(空),是“外境空”。
中国佛教对“空”“有”学说也有发展:
1、晋代佛教形成了解空热潮。当时聚集了大量学者,研究“空”“有”关系,著名的如僧肇,撰《不真空论》,对“空”“有”论争作了总结,认为万物缘起无自性,不是真实有自性,这就是“不真”,不真就是“空”。这是以不真解说空义。
2、提出“法界缘起”说和“真空妙有”观念。华严宗人提出“法界缘起”的学说。“法界”此指“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即人人都具足的本来清净无染的心灵。此说一是强调一切现象都由“清净心”随缘生起,离开“清净心”,别无他物;二是宣扬在此“清净心”的作用下,各种现象无不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即是我、我即是你的“圆融无碍”、“重重无尽”的联系之中。也就是说,世界一切现象共同为缘,互为因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4,《大正藏》第45卷,第503页上)一事物与他事物互不排斥,各各自在,圆融无碍。华严宗还提出“真空幻有”说,如魔术即是幻有,魔术不是无有,而是虚幻的有。后又发展为“妙有”,讲“真空妙有”说。“真空”是指最高真理(真如)远离妄想执著,不增不减;“妙有”是指真如常住不变,为现象世界成立的依据,是真的有。华严宗创始人法藏在《华严妄尽还源观》中提出了“摄境归心真空观”和“从心现境妙有观”,用以说明“一尘”上体现的“色空相即”的道理,并强调真心即人的主体性与客体性的真如相通,进而通过真空妙有的观照达到主客融合无间的精神境界。
3、主张“空有圆融”。如华严宗、禅宗的“理事圆融”,强调真理与事象、本质与现象的统一,即是“空”“有”思想的重大发展。又如天台宗主张“三谛圆融”,三谛即空、假、中。空、假、中三谛互相融合,同时成立,每一谛都同时兼具其他二谛,构成为天台宗的认识境界、觉悟境界。
佛教的“空有圆融”说,就是提倡看问题的全面性。在佛门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古时有个老和尚外出期间,寺里有个弟子不小心打破了他心爱的花盆。老和尚回来后,弟子们围着他反映此事,有人建议对肇事者严肃处理以体现戒律,老和尚点点头说对;有人建议宽容以体现慈悲,老和尚也点点头说对;有弟子就疑惑了,说两种建议是彼此矛盾的,为什么师父却说他们都是对的呢?老和尚对他也点点头,说你也对。这个故事说明老和尚很有智慧,既肯定了三位弟子认识中合理的地方,同时又否定了各自认识的局限与不合理性,使大家增长了智慧和圆融处理事情的能力。
三、“空”“有”思想的现代意义
1、认识“空”“有”关系要排除二种误解:⑴认为“空”为虚无,为绝对否定。其实佛法中的“空”是指相对性,是“有”的“空”,与虚无主义的恶取空不同,是排斥虚无主义的。最近一位法律专家来访,说近来寺庙财产纠纷不少,有的当事人质问出家僧人:你们不是说“看破红尘”,讲“一切皆空”吗,还要保留钱财做什么?来访者问我怎么看,我说这是对佛教思想的误解。所谓看破红尘,着重是指看破世间染污的一面,并非全盘否定世俗社会的价值。所谓一切皆空,是讲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起,本性是空,并不是简单否定缘起事物的存在。寺庙财产纠纷应按法律相关规定处理,才是解决问题的恰当办法。⑵认为讲“空”是消极的。其实体悟“空”,要看到一切都是缘起,是关系,因此要重视关系,要惜缘;缘起也是过程,因此要重视变化,重视当下,在缘起的关系和过程中,排除我执,去恶从善,离苦得乐,所以是积极的,“空”说与消极的人生哲学并没有直接关联。附带地说,多年来有一种对中华传统文化儒道佛三教思想特征的评论,说儒家是“提得起”,道家是“想得开”,佛家是“放得下”。一般而言,这是讲得有道理的,但是就佛教来说,既有“放得下”的一面,也有“提得起”的一面。现代著名僧人倓虚(1875-1963)在所著《影尘回忆录》中,附有法相照片一张,两边题有十二个字“看破、放下、自在,弘法、建寺、安僧”,是倓虚法师一生修持的最佳写照。看破就是观照宇宙人生的实相,放下就是远离无明和贪欲,从而得到解脱自在,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积极有为,勇猛精进,为弘法、建寺、安僧作出贡献。我以为对佛教的评论应当兼顾这两个方面,才是全面的观点。
2、“空”“有”理念说明,一切现象都是因果相续的,这就要求人们一方面排除不好的妄想、执著、贪婪,淡泊名利,诸恶莫作;一方面要把握向上的目标,勇猛精进,了解宇宙人生的真相本质,追求真理,众善奉行,提升道德,从而完善人生,提升境界。
3、理解现象与本质、现实与理想的关系,我们应从现象中把握本质,从现实中体认实相,进而显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提升人生的品格和境界。
4、把握心识与智慧的联系与区别,重视由染转净、去恶从善、转迷为悟的修持功夫,以转识得智,转凡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