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天才编剧”而非“原创作家”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恺撒》与普鲁塔克《名人传》-米乐m6平台

傅光明:“天才编剧”而非“原创作家”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恺撒》与普鲁塔克《名人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06 次 更新时间:2023-03-08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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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光明  

美国作家爱默生称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或译为《希腊罗马英豪列传》,以下简称《名人传》)为“英雄的圣经”。普鲁塔克深以为生长在古希腊文明之地,有条件凭可接触到的真实史料,记载、评述希罗英豪,倘不能如此,则日后除了传奇和神话,史实无存。可他又在第17篇《亚历山大》中强调,亚历山大和恺撒这两位显赫人物之伟业不胜枚举,却只能描绘其最为人乐道的传闻逸事,对每项傲世之功无法详载。他说自己“在撰写传记而非历史”。


这两段话自相矛盾,前者意在说明,为避免仅留存“传奇和神话”,要力写“史实”;后者表明,写的是“传记而非历史”。事实上,普鲁塔克对“传”与“史”间的暧昧心知肚明,恰如他在第5篇《伯里克利》中所说,史著要想对每一事件辨明真伪非常困难,既因漫长时光遮蔽住后世史家的视野,亦因有关人与事的当代记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真相总遭扭曲。如《名人传》中译者席代岳所述,希腊人和罗马人都将历史视为文艺的一个分支,故其著述完全采用文学表达方式、或戏剧表演手法。西塞罗将历史纳入修辞学范畴,曾明确指陈:“修辞学家有权校订和改变史实,进而达到更佳叙述效果。”李维和塔西佗,同样不认为要忠于史实做客观描绘,第一手或目击资料可有可无,文学表达之成效较内容正确与否更重要。席代岳特别指出,《名人传》在“传记有关纪年”上存在问题,是其最大缺失。


这“最大缺失”对于最擅长“戏剧表演手法”的莎士比亚,正求之不得! 何况《名人传》中不断出现逸闻轶事和流传的八卦消息——普鲁塔克常脱离主题,描述不实传闻和子虚乌有的故事。同时,普鲁塔克相信神谶、征兆、托梦和显灵,常描写占卜的结局影响到军事会战。莎士比亚对所有这些滋润他戏剧生命的天然养料,从不放过。


由莎剧《尤里乌斯·恺撒》如何从普鲁塔克《名人传》移花接木,可见一斑。


第一,《名人传》花68节篇幅写《恺撒》、53节篇幅写《布鲁图斯》、87节篇幅写马克·安东尼。莎剧《恺撒》篇幅不长,五幕戏,但恺撒在第三幕第一场开场不久便被杀死。之后,第四幕第三场,腓利比决战前不久,恺撒的幽灵在布鲁图斯营帐里出现。足见,这部名为“恺撒”的戏,仅写了恺撒之死。由取材更可看出,莎士比亚从恺撒消灭庞培的两个儿子、肃清所有庞培余部“凯旋”罗马开始编戏,剧情主要取自《安东尼》第11-22节及《布鲁图斯》的部分内容。


第二,莎剧从恺撒生平最后一次“凯旋”罗马开场,这细节无疑源自普鲁塔克《恺撒》第56节:“这是恺撒所打的最后一场战争,为了庆祝胜利举行的凯旋式,使得罗马人相当不悦,因为不是击败外国的将领或蛮族的国王,只是绝灭一个何其不幸的罗马伟大人物的子女和家属。这样一来,他等于拿凯旋式来庆祝自己国家的灾难……”(普鲁塔克《希腊罗马英豪列传·恺撒》,席代岳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6卷第306页。下引该书,仅列书名和卷数页数)


在剧中,莎士比亚让穆雷利乌斯把心中怒火向一些准备观看凯旋式的平民发泄:“凭什么庆祝? 他带了什么胜利回国? 哪国的进贡者(指战败后附庸国的国王、诸侯等)随他回了罗马,在牢笼囚车里,为他装点战车的车轮? ……你们这群残忍的罗马人,你们不记得庞培了? ……你们为战胜庞培的骨肉血亲(主要指被恺撒击败的庞培的两个儿子)凯旋归来的那个人,沿途撒花?”这是为恺撒遇刺预设伏笔!


第三,在历史上,恺撒这次返回罗马发生在公元前45年9月,但莎剧把它设定在6个月后的公元前44年2月25日罗马“牧神节”。正是在这一天,元老院和市民大会通过提案,任命恺撒为“终身独裁官”——剧中对此只字未提。


从第二幕第二场开场舞台提示中的“马克·安东尼预备奔跑”及整个这场戏剧情发展来看,莎士比亚的灵感来自《布鲁图斯》第9、10两节和《安东尼》第12、13两节。


普鲁塔克在《布鲁图斯》中描述卡西乌斯,大意为:他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的祖先布鲁图斯是推翻王权统治的英雄人物;卡西乌斯要朋友们参加反对恺撒的阴谋组织,大家接受的条件是要布鲁图斯出面领导;卡西乌斯问布鲁图斯是否会在3月的望日出席元老院会议,因据小道消息,恺撒的朋友打算在那天提议,让恺撒登上国王宝座。布鲁图斯回答:“我的职责不再是维护社会安宁,应该勇敢站起来,为国家的自由权利不惜牺牲性命。”卡西乌斯非常感动,说:“怎么会有罗马人舍得让你去死? ……只要你明确表示不会辜负他们的托付,他们已准备好愿为你忍受所有痛苦。”这番话说服了布鲁图斯,两人拥抱,此后,他们开始试探朋友。


不难发现,莎士比亚由以上描述写出卡西乌斯与布鲁图斯会面、以期结成政治同盟反对恺撒称王这场戏。在剧中,为怂恿布鲁图斯出头,卡西乌斯刻意提起“他的祖先布鲁图斯”:“布鲁图斯和恺撒,‘恺撒’那名字算什么? 凭什么这名字该比您的名字更为传扬? 把它们写一起,您的名字同样好看。听起来,同样顺嘴。称一称,分量一样。”


莎士比亚懂得如何制造舞台效果,他让因恺撒三次拒绝“有人献给他一顶桂冠”引起的罗马市民一阵一阵的“全体欢呼”,来刺激卡西乌斯、布鲁图斯和卡斯卡。


安东尼向恺撒三献月桂花冠的剧情来自普鲁塔克的《安东尼》:恺撒从西班牙班师返朝,罗马政要前去欢迎,恺撒让安东尼和自己共乘一辆车。……安东尼用月桂叶编成一顶冠冕,跑到讲坛前,要将冠冕戴在恺撒头上,好似借着象征的方式册封恺撒为国王。恺撒假意拒绝,避开戴上王冠,民众高声喝彩。安东尼再献,恺撒再拒。安东尼只受到少数朋友鼓掌捧场,恺撒的拒绝,却引起民众欢呼。……恺撒站起来对大家说,自己若有称王之念,“任何人都可以对他施以致命一击,血溅五步”。


从莎剧《恺撒》剧情来看,莎士比亚做了简化处理,他没在舞台提示中标明安东尼与恺撒同乘一辆车;没直接呈现安东尼向恺撒献桂冠;更没让恺撒说出“血溅五步”拒称王的豪言,只让恺撒对继承人问题显出一些焦虑,先叮嘱老婆卡普妮亚,等赤裸上身、手拿皮鞭的安东尼跑起来,一定“要面朝他站好”;又叮嘱安东尼跑起来别忘了“碰一下卡普妮亚。听长辈们说,在这神圣的奔跑中,不孕女被碰到,就能甩掉不育的诅咒”。显然,剧情直接“袭取”普鲁塔克:“许多年轻的贵族和官员,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在城市里面跑来跑去,用皮鞭轻轻抽打他们遇到的人,当成一种游戏。许多妇女甚至那些贵妇人,都故意站在道路中间,像是被老师责罚的学童一样,伸出手接受鞭打,据说经过这种仪式以后,怀胎的妇女可以顺利生产,尚未生育的妇女很快受孕。”(《希腊罗马英豪列传·恺撒》,第6卷第309页)


第四,普鲁塔克《恺撒》里写了一位预言家要恺撒当心3月望日那个危险日子。到了那天,恺撒前往元老院,路遇预言家,用嘲笑的口吻对他说:“3月望日已经到了。”预言家平静回答:“不错,这一天是到了,可是还没有过去。”他在被刺前一天与马库斯·勒比多斯共进晚餐,他躺在那里进食,照平日习惯要签署一些信件,这时他们转换话题,讨论哪种死法最好,恺撒不等旁人开口马上发表意见:“猝死。”


在莎剧《恺撒》第一幕第二场,莎士比亚除了没将恺撒与勒比多斯共进晚餐时讨论死法写进剧情,直接将上述描写改为“牧神节”仪式开始前的舞台对白。第三幕第一场,10天之后,恺撒在去元老院的路上,又遇见预言者,对他说:“三月十五到了。”预言者回答:“对,恺撒,但还没过去。”此处,莎士比亚完全照搬普鲁塔克。


第五,3月14日夜、3月15日清早发生了什么? 普鲁塔克以62、63两节文字做出描述,莎士比亚据此写成第二幕第二场发生在恺撒家里的这场戏。


普鲁塔克在第62节中写道:那天晚上,恺撒与妻子同床共寝,房间门窗突然打开,他被响声惊醒,从床上坐起,见妻子仍在熟睡,言语含糊,呻吟低沉,妻子梦到自己抱着被杀害的丈夫哀伤饮泣。天亮后,妻子恳求恺撒不要外出,元老院的会议可延期举行,即使不重视她的梦境,为使她安心,可借助献祭或其他方式来探知命运。恺撒也难免疑惑、恐惧,因为妻子以前从未有过由迷信带来的惊惶。后来祭司来报,已宰杀好几头牺牲,“肠卜的征候呈现凶兆,他决定派遣安东尼通知元老院休会”。


莎士比亚把以上“故事”戏剧化,开场舞台提示“电闪雷鸣。尤里乌斯·恺撒穿睡袍上。”恺撒上场独白:“夜里天地都不平静。卡普妮亚梦中三次惊叫:‘救命,喂! 他们谋杀恺撒!’”随后,卡普妮亚上场,劝住恺撒:“您什么打算? 想出门? 今天不准您移出家门。”恺撒执意前往元老院。卡普妮亚说:“恺撒,我从不看重预兆,但这次我却吓坏了。……梦里有个人,讲到守夜人所见最可怕的景象。……啊,恺撒! 这些全都超乎寻常,我真怕!”恺撒嘴里说不怕,却让仆人命占卜官进行占卜。不久仆人来报:“他们劝您今天切莫移步前往。他们从一献祭动物身上拽出内脏,在这野兽体内,没找见心脏。”恺撒这才勉强听劝,同意派安东尼去元老院替他告假。


既如此,恺撒为何最终还是去元老院送了命? 普鲁塔克在63节写道:就在这个时候,德西乌斯·布鲁图斯来到恺撒家,他原为恺撒最信任之人,被列为第二顺位继承人,却加入了叛逆活动。他担心若恺撒要元老院延期开会,密谋可能外泄。所以他先嘲笑占卜官大惊小怪,后又责备恺撒不应授人以柄,让议员有借口蔑视他们,哪怕觉得日子不吉利,最好亲自去一趟,宣布会议延期。德西乌斯边说边拉着恺撒的手,引他向外走。


莎士比亚不添加任何零碎,让德西乌斯开门见山:“早安,尊贵的恺撒。我来接您,去元老院。”恺撒告知“恺撒不想去”,然后说卡普妮亚做了可怕的梦,“她昨夜梦见我的雕像,像一座百孔喷泉,淌出纯血,许多强壮的罗马人微笑着前来,在血里洗手。她把这些当成警告、预兆和近在眼前的祸端,凭膝盖乞求我,今天得待在家里。”德西乌斯立刻解梦:“它是个幻象,吉祥而幸运。您的雕像从好多喷嘴里喷血,又有那么多微笑的罗马人在血里洗手,这预示伟大的罗马将从您身上吸取复兴之血,许多大人物将围在一起用手绢蘸血,把染血的手绢当作精气、纪念品、圣物,以及族徽标志。”


莎士比亚通过这段看似轻描淡写的对白,随手将普鲁塔克的“故事”变成“戏”。恺撒不仅被说动,还对卡普妮亚挖苦一番。恺撒由此丢了命!


第六,普鲁塔克《恺撒》第64节只以一小段文字,描述科尼多斯的阿特米多鲁斯是一位希腊逻辑学教师,和布鲁图斯那批人非常熟,知道很多秘密。为揭发此事,写下一纸陈情书,要当面交给恺撒。他尽可能走近恺撒,劝他赶快读,别让别人看。恺撒接过后,始终没空读,只好握在手里直到进入元老院。


莎剧第二幕第三场,是全剧第二短的一场戏,只写阿特米多鲁斯这位“科尼多斯一智者”自己读这封信——“恺撒,当心布鲁图斯;留意卡西乌斯;别靠近卡斯卡;留心辛纳;别信任特瑞博尼乌斯;格外注意梅特鲁斯·泽姆贝尔;德西乌斯·布鲁图斯对你并没好感;你冤枉过盖乌斯·利加里乌斯。这些人全都一个心思,矛头对准恺撒。……”


莎士比亚不仅在这场戏里替普鲁塔克写出这封出自阿特米多鲁斯之手的“要命信”,把“布鲁图斯那批人”皆写在信里,更在第三幕第一场,在恺撒步入元老院之前,再次让阿特米多鲁斯上场:预言者警告恺撒日子尚未过去;阿特米多鲁斯叫恺撒“读这份文字”。显然,此处二人同时出现,意在最具戏剧化地表达,恺撒为“布鲁图斯那批人”所害,乃命中注定。这当然是戏剧手段,只为让预言者的“寓言”、卡普妮亚的“噩梦”和阿特米多鲁斯的“请愿”,与“布鲁图斯那批人”的阴谋,进行毫无胜算的抵抗。


第七,普鲁塔克《恺撒》第65节对恺撒遇刺过程描述较为详细:元老院那天开会的地点,里面有一尊庞培雕像……据说卡西乌斯动手之前,望了一眼庞培像,默默求助。……恺撒走进会场,全体议员起立致敬。有布鲁图斯的同谋走到他座椅附近……蒂留斯两手抓住他的袍子,从脖颈上面扯下来,这是动手的暗号。卡斯卡对着他颈部砍第一刀……他们事先商量好,每人都要动手刺一刀……或出于巧合,或是谋杀者有意往那个方向挤,正好在庞培雕像下面,整个基座沾染鲜血,看似庞培在主持报复行动,他的敌手现已躺在他脚下,一共挨了23刀。


事实上,普鲁塔克的叙事手法并不讲究,以“人物分传”形式来写,恐只能如此。仅以刺杀恺撒为例,《恺撒》和《布鲁图斯》叙述多有重复,尽管,细节上既有不同,也有补充丰富。细节多了,自然方便莎士比亚编排取舍。不过,时至今日,读者/观众似乎只喜欢谈莎剧《恺撒》,对普鲁塔克到底写了什么,并如何孕育出莎剧中的恺撒,兴趣不大。


第八,在历史上,刺杀恺撒发生在罗马历3月15日;3月18日公布遗嘱;3月20日举行葬礼;屋大维5月抵达罗马。


在普鲁塔克笔下,“刺杀”“遗嘱”“葬礼”“屋大维抵罗马”四件大事,均未写明具体发生时间。这正中莎士比亚下怀! 不妨戏言,普鲁塔克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便为莎士比亚编“罗马剧”预先埋好伏笔,拿《恺撒》来说,莎士比亚为舞台之需、戏剧之效,将“刺杀”“葬礼”,以及布鲁图斯演说、安东尼演说、展示恺撒的伤口和遗嘱,还有屋大维到来几场大戏,不仅一股脑全紧凑安排在同一天,且编排它们一出接一出连续上演! 这是十足的莎氏编剧法。


第九,普鲁塔克《布鲁图斯》第20节最后是一段并非闲笔的描述,写“诗人辛纳之死”,大意为:诗人辛纳与此番谋逆毫无关联,且可算恺撒的朋友。他梦到恺撒邀他晚餐,虽婉言推辞,恺撒却很坚持,抓住他的手,走向一黑暗处,虽心生愤怒,却只能随行。清晨,听说恺撒即将下葬,他觉得应前往。出门,正赶上大家听了安东尼的演说怒气冲天,一问他叫辛纳,不由分说,便把此辛纳当成不久前大肆攻讦恺撒的彼辛纳,痛下毒手,乱刀分尸。


显然,在莎士比亚眼里,这是编戏的上好材料,他把以上这段“故事”单独写成第三幕第三场,为由恺撒葬礼引起的罗马暴动做出点睛之用的艺术收场。这场戏仅写了“诗人辛纳之死”。戏一开场,辛纳独白,梦见与恺撒一起欢宴,不祥之感袭来,本没打算出门,却鬼使神差出了门。莎士比亚使出看家本领,让辛纳与路上遇见的几位市民耍贫嘴。有人要他照直回答几个问题,叫什么、是敌是友、去哪儿。他声言自己“是个单身汉”,“要去参加恺撒的葬礼”,“一个朋友”,“叫辛纳”。听到辛纳二字,市民们瞬间暴怒,响起“把他撕碎,他是个阴谋家”的怒吼。辛纳极力辩解“我不是阴谋家辛纳”。又是吼声:“没关系,他叫辛纳。只管把他名字从心里拽出来,再打发走。”随即在“撕了他,撕了他!”的喊声中,群起攻之。就这样,诗人辛纳死在自己的名字上。


这场戏在罗马暴民的怒火中收场:“来,火把,嗬! 燃烧的火把! 去布鲁图斯家,去卡西乌斯家,都烧掉! 一些人去德西乌斯家,一些人去卡斯卡家,一些人去利加里乌斯家。走,去啊!(众平民拖辛纳下。)”


几个人物,几句对话,篇幅很短,却鲜活呈现出整个罗马暴乱。莎士比亚不仅让无辜诗人的鲜血为恺撒陪葬,更把一深刻的政治话题昭示出来:愚民蠢众只堪作阴谋家利用的工具。


第十,在历史上,安东尼、屋大维与骑兵统帅勒比多斯于公元前43年10月底,在波诺尼亚(即博洛尼亚)境内亚诺河上一个小岛会面,达成同盟协议,形成三人执政团,即“后三巨头”。


在剧中,莎士比亚为避免增加额外的剧情发生地,更为避免剧情时间拖长,他改变历史,不仅把三人会面地点改在罗马,把会面时间前移到恺撒被杀当天,更把历史上相隔20天的两次腓利比之战,安排在同一天——恺撒遇害次日。


这也是莎剧第四、五两幕的主要剧情,莎士比亚刻意写了腓利比大战前出现的恺撒幽灵,特意写了卡西乌斯和布鲁图斯兵败腓利比之后双双自杀。在此不得不说,莎士比亚以其戏剧诗人之天赋对这三个戏剧场景,做了精彩描绘。却也必须说明,这枚艺术勋章至少有普鲁塔克一半功劳。


对两次腓利比会战,普鲁塔克在《恺撒》第68节做了详细描述,大意如下:所有曾动手行刺恺撒和出谋划策之人,全遭惩罚。卡西乌斯的遭遇最怪异,他在腓利比战败之时,便用刺死恺撒的那把佩剑自杀。……布鲁图斯率军渡海……有天夜里像平常一样躺在帐篷里……觉帐篷入口有响声,借微弱灯光望去,看到令人畏惧的一个高大影像,面目表情极为严酷。布鲁图斯壮胆问来者何人。幽灵说:“布鲁图斯,我是给你带来凶兆的厉鬼,你会在腓利比见到我。”布鲁图斯回应:“好吧,我们后会有期。”幽灵立即消失。不久,他在腓利比附近列阵与安东尼和屋大维接战,首仗获胜。第二次会战前夜,幽灵再次出现,依然一言不发。布鲁图斯料定死期不远,但他并未死于交战,看到兵败如山倒,走上一座山岩顶端,用佩剑自刺胸膛,据说有位朋友在旁帮忙,能戳得更深一点,就此结束性命。


关于恺撒的幽灵,普鲁塔克在《布鲁图斯》中做了补充:夜深之际他单独在帐篷里陷入沉思,感觉有人进入,抬头望帐篷口,见一吓人的怪异形体,面容可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布鲁图斯鼓起勇气问:“你是谁? 无论是人是神,找我有什么事?”幻影回答:“我是给你带来厄运的厉鬼,布鲁图斯,你会在腓利比见到我。”布鲁图斯似乎不在意,回话:“那我们后会有期。”


莎剧中,第一个提及恺撒幽灵的人是安东尼。三幕一场,恺撒死后,安东尼来到广场,对着恺撒的尸体说:“恺撒的幽灵为复仇四处游荡,埃特(古希腊神话中的争斗女神)急火火从地狱冲出,与他相伴,将在这些地区,凭一声魔王的嗓音高喊‘屠杀!’,放出战争的猛犬,这邪恶的行为,将同为葬礼呻吟的腐尸死肉一起,在大地上散出恶臭。”这是莎士比亚为腓利比之战预设的伏笔。


第四幕第三场,腓利比之战即将打响,布鲁图斯临睡前,恺撒的幽灵出现在他的营帐。布鲁图斯说:“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何方天神、何方天使,或何方魔鬼,使我血液变冷,毛发直立? 跟我说,你是什么东西?”幽灵开口:“你邪恶的灵魂,布鲁图斯。”布鲁图斯问:“你为何前来?”幽灵答:“来告诉你,你将在腓利比见到我。”再问:“好。那我又能在腓利比见到你?”幽灵说:“对,在腓利比。”布鲁图斯好似不在意地随口说:“哦,那就,腓利比见。”


第五幕第三场,腓利比决战,卡西乌斯兵败逃走,军营被安东尼占领。绝望中,卡西乌斯给品达罗斯下令,用刺穿恺撒的那把“好剑”刺死他;此后不久,蒂提尼乌斯手持卡西乌斯刺杀恺撒、并用来自杀的同一把剑,嘴里说着“啊,尤里乌斯·恺撒,还是你强大!”自刺身亡;五幕五场,全剧最后一场戏,腓利比战场,“后三巨头”胜局已定,布鲁图斯自感死期已到,先恳请克利图斯杀自己,遭拒;再向达尔达尼乌斯耳语,求他杀自己,又遭拒。这时,战斗警号低鸣,布鲁图斯求好心的沃勒姆尼乌斯,沃勒姆尼乌斯不肯。战斗警号持续,所有人四散逃命,布鲁图斯恳求斯特拉图。最后,斯特拉图用手握剑,布鲁图斯以身扑剑身死。


事实上,在普鲁塔克笔下,在“后三巨头”会面之前、在两次腓利比大战之前,发生过一系列事件,莎士比亚把所有这些在他看来与剧情毫无关联的“零碎”悉数去掉。简单一句话,莎士比亚背离史实,缩短时间,压缩事件,只为使戏好看。为极力增强戏剧效果,他把来自普鲁塔克的这些“故事”,浓缩进几个戏剧冲突的典型场景。


诚然,对这些“故事”中的细节,莎士比亚有着猎鹰般的锐利眼光,凡可用者,便俯冲而下,一抓在手。比如,《布鲁图斯》第37节描述布鲁图斯将夜间看到的情景告知卡西乌斯,卡西乌斯安抚他,随后,部队刚上船,飞来两只老鹰,落在最前的两面军旗上,随他们渡海,接受士兵喂食,一直来到腓利比,战前头一天,飞走不见。莎士比亚在五幕一场,把这一细节精妙植入卡西乌斯的独白中:“从萨第斯来的路上,有两只英勇的雄鹰俯冲而下,落在最前头的军旗上,落在那儿,从士兵手里啄食、吞吃,陪我们一路来到腓利比这儿。今天清晨,飞走不见。”这种“袭取”如此不落痕迹,若不读普鲁塔克,能有谁对莎士比亚的艺术原创力产生丝毫质疑? 但又不得不赞佩,莎士比亚这拿来借用的功力如此了得,他以戏剧诗的形式把腓利比之战前卡西乌斯对未来战局的不详预感昭示出来。


当莎士比亚刚从外省“漂”到帝都伦敦“创业”时,那里的舞台早已开始轮流上演大量不同年代、不同作家的剧本手稿。众口难调,有的观众想每周听上一段《特洛伊传奇》;有的观众对《恺撒大将之死》百听不厌;根据普鲁塔克《名人传》改编的故事总能吸引观众;还有观众对演绎从传说中的亚瑟王直到亨利王室的大量历史剧十分着迷。总之,连伦敦的学徒都能对许多惨绝的悲剧、欢快的意大利传奇,以及惊险的西班牙航海记,耳熟能详。所有这些历史、传奇,上演之前都或多或少经过剧作家改编、加工,等剧本手稿到了舞台提词人的手里,往往已是又脏又破。久而久之,无数剧本躺在剧院里无人问津。莎士比亚及其同行们,十分重视这些丢弃一旁、并可随拿随用的老剧本。莎士比亚擅于、精于利用一切已有资源,以他编写历史剧《亨利六世》为例,在这上中下三联剧共计6043诗行中,有1771行出自他之前某位佚名作家之手,2373行在前人基础上改写,只有1899行或属于货真价实的原创。


由莎剧《恺撒》更可确定一点,莎士比亚绝不是一个原创的戏剧诗人,而是一个天才编剧。从他在伦敦开始写戏那天起,便随手广为搜罗各种可供编戏的素材。莎剧无一“原创”,全凭一个又一个“原型”编排而来。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莎士比亚戏剧本源系统整理与传承比较研究”(19zda294)阶段性成果。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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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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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11月23日 09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米乐m6平台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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