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辗然子在他的幽默小品集《抚掌录》里讲了一则很好玩的故事:
欧阳公(修)与人行令,各作诗两句,须犯徒(刑)以上罪者。一云:“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一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欧云:“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或问之,答云:“当此时,徒以上罪亦做了。”
宋代士人风雅,聚饮时行酒令,竟然出这种关于犯罪的题目。一般人就直接言说犯罪的情节,以应对徒刑以上的罪名;而欧阳修却口占了两句与犯罪完全不相干的风雅情状,于是引起质疑,他解释说酒喝到这个份儿上那就什么事都做得出,包括犯重罪在内。
欧公当然是在开玩笑,但也说明,诗文讲究切题,其实有各种办法,固然可以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此即所谓“骂题”),也可以旁敲侧击,曲径通幽。
鲁迅在《准风月谈》的《前记》里引用了“月黑”一联,借以说明“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是其实不能够的”:
假如出一个“学而时习之”的试题,叫遗少和车夫来做八股,那做法就决定不一样……“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举手赞成。但同是涉及风月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呢,这不明明是一联古诗么?
那时《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编辑受到很大压力,于是发表启事,“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以免引起麻烦;鲁迅继续向这里投稿,文章的写法特别讲究含蓄曲折,锋芒不露。这其实也正是欧阳修走曲线的应令之法,而他专门借用“月黑”一联,又正好从字面上直接呼应了“从兹多谈风月”的请求,富于机趣,妙不可言。
鲁迅读书甚广,记忆极强,很难企及,而他对于古书运用之巧妙灵活,尤其令人欢喜赞叹,高山仰止。这得有足够的“神思”才行,很不容易学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