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您的阅读涉猎很广,能回忆下早期的阅读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鲁迅?
钱理群:我接受鲁迅的第一个作品是《腊叶》。那时候我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从哥哥的书里读到鲁迅的作品,似懂非懂,但是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枫树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有几团浓绿……”我当然读不懂它的意思,在我的感觉里只是一团颜色:红的、黄的、绿的……各种颜色中突然出现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看着我。当时本能地感到这非常美,又非常奇,还特别怪,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在一瞬间留在自己心上了,就觉得说不出的一种惊骇。
现在我一讲鲁迅就浮现出那个形象,那双藏在色彩斑斓中的黑眼睛,直逼你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又让你悚然而思。其实我这种直觉、这种感觉是讲到鲁迅的要害了。因此我觉得我们现在引导年轻人不要过分地强调一种分析、不要带入到各种概念当中,而是应该有一个更直觉的接触,包括对鲁迅的研究,很多人想不到我是通过色彩进入鲁迅世界。
中华读书报:读鲁迅的作品是有一个阶段性的认识吧?
钱理群:我可以说读了一辈子鲁迅,而且我觉得鲁迅的可贵之处是不断地让你有新的发现,鲁迅是活在当下中国的,你在现实中遇到的很多问题,实际上在他那里都可以不同程度地找到答案。
因为很熟悉鲁迅,我现在已经成思维习惯,遇到任何大事情,我很快想鲁迅在哪个地方讲过,会给我一种启发。不假思索。包括我现在的著作,时不时顺手拈来就是鲁迅。我已经有一个解释说,鲁迅都是对当代发言的,有很多现实性,都是透过现象观察到最根本性的问题,是超越性思考,他可以和当代对话,所以我也一辈子不断地和鲁迅对话。后来比较自觉地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接着鲁迅往下做。鲁迅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纯粹的研究对象。
中华读书报:您读得最多的是鲁迅的作品吗?
钱理群:是。我曾经说过,鲁迅研究有一派也许可以叫作生命学派。我对鲁迅的研究特点,是生命的投入,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和鲁迅的生命融为一体,而且我现在要把鲁迅的生命和年轻一代的生命连接起来。这种研究方式当然不是唯一的,可以进行各种研究。
中华读书报:您对不同代际的学生讲鲁迅,是不是也会有一些引导上的调整?
钱理群:其实按鲁迅的说法,“青年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我讲鲁迅,大概的对象主要是所谓“醒着的”,就是比较有思想,愿意考虑问题的一部分人,在青年中还是少数。
当然也有一个调整,我想起很有意思的事情:吴晓东他们那一代学生对我的观点认同感比较高,对鲁迅研究也是一种生命投入;但是到了贺桂梅那一代,学生们之间有一个辩论,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鲁迅很伟大,但应该成为博物馆的陈列,他们觉得鲁迅活得太沉重了,希望追求一些新的东西;另外一派恰恰觉得生命太轻了,需要一种生命之重。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最近有两件事情对我有很大的刺激。过去我和青年的接触顶多到80后,90后00后都是比较隔膜的。这两年我频频出现在网络媒体,一次是接受“十三邀”采访,一次就是在b站上讲鲁迅。之后我收到一些非常令人激动的信,就是90后00后的年轻人,他们表示也要到鲁迅那里去,愿意和鲁迅对话,所以我非常兴奋,就是说90后00后一代也在思考,也愿意和鲁迅接近,不同程度上也和我接近了,这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个动向。
中华读书报:您怎么看对于鲁迅的不同的声音? 对不同的声音持什么样的态度?
钱理群:有的人喜欢鲁迅,有的人喜欢周作人,是很正常的现象。我也认为,鲁迅是不可能让大家都喜欢他的。某种程度上说,鲁迅面对的是非常人生,而周作人面对的是平凡人生。巨人型的人物和普通的人不太一样,比如莎士比亚,各种人可以污蔑他,可以喜欢他,巨人型的人物有无限的丰富性,无限的复杂性。而且鲁迅自身包含了无限的矛盾,各种感情、情绪、冲突都在他那里得到体现,各人可以从当中得到不同的理解。
我觉得鲁迅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是客观造成的,就是你可以批评他、拒绝他,可以和他平等对话。鲁迅是复杂、充满矛盾的,他一辈子不断地被人批评被人拒绝。其实我跟学生讲课的目的不是让学生最后都认同——没有必要,你也可以学了半天最后拒绝,那是你的权利。
中华读书报:王瑶先生对您有很大的影响,您觉得怎样的师生关系比较理想?
钱理群:我觉得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应该是三步曲。第一步就是向老师学习,称为描红时期。把老师的所有长处尽可能学到手;第二步就是“背叛”老师,如果你读完书后成了王瑶第二,老师就彻底失败了。第三步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学生找到了自己的路,和老师背离之后越走越远,那也是他的学术自由。但我希望还有一种,就是更高层面的相遇,继承和发展老师的事业。
其实我跟王瑶先生就是这样,第一步就是完全受他的影响,不一定是具体知识,更多的也是如何做人,这种精神的影响更为长远。毕业后我做他的助手时他就跟我说过,钱理群,你现在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很容易发表文章,参加会议大家都会重视你,而且你是我的助手,但这个时候必须想清楚你要什么,不要什么。
其实他的意思就是说要拒绝诱惑。否则的话,你一辈子发表了很多文章,出了很多书,非常出名,到老的时候突然发现,你想追求的都没有达到。王瑶先生有个特点,他讲话很通俗,随便聊天,就看你有没有悟性,有悟性就听懂他的意思,没悟性就过去了。他跟我说了一句话:钱理群你记着,人一天只有24小时,就不说了。但我一听就悟了无数的东西。你怎么用这24小时? 必须有舍取,你心里得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现在就觉得,到老年后确实不后悔。
中华读书报:在具体的阅读上他会给您一些指导吗?
钱理群:开书目。一个是必须读经典,一个是必须阅读报刊。就是要了解出现在报刊媒体的文学作品,你要感受时代气氛,通过阅读报刊进入特定的一个时代,这些对我的一辈子都有非常大的影响。
中华读书报:他给您开的那些书目中有些也不见得能够读进去吧?
钱理群:这一点我是完全听他的话。做学术研究打基础的时候,不能有喜好。搞学术和你平常阅读是不一样的,平时你是可以凭兴趣读,但学术研究,即使读不进去也必须读,硬读。他开了很大的书单,有几百种。我们读书的用功是现在学生根本不能比的,日以继夜地读。所以我的现代文学知识结构比较合理,我对什么文体都有兴趣,我对什么作家都有兴趣。这就是王瑶先生培养的。
中华读书报:这样博览群书的一种状态,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阅读技巧或方法?
钱理群:阅读分几阶段,第一阶段是必须广读,广泛地读,而且必须读报刊;进入第二阶段,有所选择,有所倾向。
我一辈子前半生比较曲折,到了北大读研究生以后非常之顺利,很大的原因就是像第一代的学者,王瑶先生他们把自己学术理想全寄托在你身上,而且越是觉得学生要超过自己,越希望把你推出去,完全无私。不仅是我们的导师,报刊的编辑也都是这样,所以我们这一代学者非常幸运。
中华读书报:那么您在当老师的时候对学生在读书上是不是也有一些引导?
钱理群:我倡导的读书是两种类型,一种是经典阅读,另外我也主张鲁迅提倡的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随便翻翻”。想读什么就读什么,而且不一定全读完,也不一定认真去读,就可以长点见识。把经典阅读和随便翻翻的这种嗜好阅读结合起来,就可以养成读书习惯,成为你的生命方式,就达到读书的目的了。
中华读书报:您之前在《三毛流浪记》里扮演过阔少年一角,出版过摄影集,演过京剧黑头……您在艺术上也很有天赋,如果有机会请您出演一个角色的话,您最想演谁?
钱理群:我现在最大的心理负担是,我不太喜欢被别人注意,不大愿意接受采访,也不去想演什么。我现在想做的事太多,还没做完,我始终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地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可能去一个荒岛,只能带三本书的话,您带哪三本?
钱理群:不同时候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现在我带书,可能就带着养老学的书。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组织一场宴会,您会请谁?
钱理群:我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人性是善恶并举的。跟任何人相处,我主张有一定距离。要保持高度独立。一生有几个好朋友就行了,但也不能没有。当然这是我的人生经验,不一定是对的。我一生总结为什么能写这么多书做这么多事,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生存环境相对单纯。我一生没有任何职务,最高职务是教研室主任。所以我一定不会举行宴会。(主持:宋庄)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