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英留了一句"就当我出差了!″,好潇洒!他就这样走了。2019年8月9日,他真走了!我一直想去看他,没机会了。友苏(朝英二哥)曾告我,朝英身体不大好,我想等他好些再去,就一再推迟。我呆呆地望着他送我的一个虎抱金樽(古代皇族用的酒器)和一对茶杯,与他的交往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秦朝英,原来我以为他叫超英,超英赶美嘛,五十年代初许多人都用这类名字。就如解放,援朝一样。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改成了朝英?文革前,我们同住中宣部沙滩大院,他住新北楼,我住红后楼。他父亲秦川(后任人民日报社社长),与家父从五十年代初就一起在中宣部工作。父亲说秦川仗义执言,善于独立思考,从不随波逐流。家父在《青春的脚步---许力以回忆录》里专有一章叙述了他们之间的来往,交情很深。后来我与朝英相处,发现他也有乃父之风,喜欢政治,具有远大抱负。
小时候,朝英是大院孩子中的名人,在操场上总能看见他打篮球,他与青青,林冬,小皖,大胜他们一起打,他投蓝时总爱停顿一下再投,我觉得很酷。我那时年龄小,对他们都是仰望。觉得他们都好高大,其实他也就大我两岁。
文革后,朝英去当兵,我去插队,我们之间并无联系。直到2000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一个电话,我很惊讶,他问我认不认识周德强(中国电信总经理,原邮电部副部长),我说认识啊,曾经的老领导。我问啥事?他说电话不便,让我尽快去他那里一趟。我很好奇,什么事呀,那么神秘?问清他的地址,第二天我就去了。
朝英工作是在中国战略与管理研究会(中战会),位于前门东大街23号,一个很大的院落,里面绿荫草坪,古树参天,院内有几栋小楼。解放前,这个院子是美国驻华使馆。中战会占了其中一座小楼。进入楼内,一位姑娘说秦秘书长正等你着呢,随即引我上了二楼。
他的办公室很大,两人见面非常高兴。他告我他当兵回京后,先去军科院战略研究部,现在中战会工作。中战会主要是对国家发展战略进行研究,算是智库一类吧。我说我从山西插队后上了北京邮电学院,以后从事通信工作,原在中国电信,现在网通。我们还聊了一些发小的近况,说起小时候在大院里看电影游泳,一晃30多年过去了。
我们很快转入正题。他说主要是与我说一下对台通讯的事。因涉及两岸三通(通邮通电通航),非常敏感,要严格保密。他告我中战会正与台湾方面接触,拟在两岸之间建设一条海缆,想找周部长参与,问我什么看法。我一听这事儿就说你可找对人了,我就是专做海缆这事儿的,参与过中美海缆等工程建设,中美海缆就有一条分支通往台湾,但那是国际海缆,不算两岸直连。我说中国有三家公司具有资质,中国电信、联通、网通。电信是老大,就是周部长那儿。但我认为还是网通合适,偏向民间,可降低政治难度,当然主要原因是我现在网通。朝英当即表示,你做最好!那就先不找周部长了。
此事重大,我很快就向公司领导汇报了这事,马上得到他们的高度认可。田溯宁(网通公司总裁)让我一定要了解清楚政府态度和台湾情况,並告我不仅要从政治上考虑,还要重视经济效益。得到上方宝剑,我就马不停蹄,全力投入,把这个项目当作第一要务。
朝英介绍台湾的郑旗生先生与我认识。郑先生是国民党退役少将,对大陆非常友好,朝英与他很熟。后来我才知道,朝英为两岸海缆的事,已做过大量的前期策划和研究。他说郑先生在台湾关系很广,具有相当影响力。
郑先生告之他们成立了一家海峡电信公司专做此事,对此项目台湾的国防部等机构均已认可,甚至得到了最高长官的默许。朝英讲了大陆方面不成问题,江主席也表态支持三通,不过现在不要提三通,太敏感。我当即表明了网通愿意参与的明确态度。为方便项目进展,商定朝英为中间人,旗生为台湾方面联系人,我为大陆方面联系人。随即网通与海峡公司签了一份互不披露协议后,工作就迅速展开了。
起初路由简单,只是新建厦门至金门段,不到10公里,从金门到台湾本岛则利用台湾已有的海缆,当时我们把这工程起名为两门项目(d2d)。以后打算再拉进李嘉诚,建一条从台湾到香港的海缆,从而构成两岸三地(大陆-台湾-香港)的大中华区海缆,这样可回避两岸直通的政策障碍。后来我们认为还是建设一条直通两岸的海缆简单些,没有必要再加上香港,否则协调起来太复杂。
我们三人合作非常愉快,商谈多次,郑先生每月都来北京。彼此熟悉后,称兄道弟起来。朝英51年,称为大哥,旗生52年,排在老二,我是53年,自然是小弟。郑将军爱看书,像个文人,而且健谈,爱开玩笑,常常叫我小济哥,脸上堆着坏笑,我不知这是不是台湾规矩,反正也就应了,回敬他为旗生兄。郑将军曾任国防部部长室主任,是国防部长陈覆安的心腹。郑的父亲是中将,黄埔12期,陈诚部下。郑的祖夫曾任满清直隶总督,青岛督军。他是军事世家。我与郑将军开玩笑说,你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连连点头称是。
朝英主要负责与国台办联系,我和郑将军则带领双方团队,分别商讨建设方案和经营方式等。我公司的田总对此项目非常关切,常常询问项目进展。田总是把互联网带入中国的第一人,有许多创新,被称为互联网先生,宽带先生。我陪田总与朝英聊过几次,他俩都是胸有理想,心系天下,除了要做海缆项目,还对各种问题感兴趣,军事战略,企业管理,南水北调,交谈甚广。
方案大体成型之后,我们就准备签署一份谅解备忘录(mou),我认为此事重大,建议签署地点选在钓鱼台,我还精心挑选了两支钢笔以作留念。2001年4月25日在钓鱼台5号楼举行了签字仪式。那天,朝英、网通和海峡公司的一些领导都出席了仪式,正式拉开了海峡光缆建设的序幕。会后举行了晚宴,一共三桌,大家欢聚一堂,频频举杯,共襄盛举。
起初我们认为工程简单,一二年就可完成,但后来进展极其缓慢,问题是政治层面。我们方面的台办、信产部、海洋局一路绿灯,可台湾方面的立委会、交通部却迟迟批不下来,主要还是陈水扁作梗。后来朝英就忙他的大事,我和郑将军则进行了不少其他合作。我们在台湾建的pop(网络连接点),就是经郑将军引见了台湾的政界和商界大佬,很快建成,这是大陆在台湾建设的第一个pop,对两岸通信起到了重要作用。我和郑将军彼此信任,均是得益于朝英的介绍。
2008年陈水扁下台,马英九上台,两岸关系才有所松动。经过两岸同胞的共同努力,工程历经13年终于完成。海峡光缆1号(tse-1)全长270公里,16芯,登陆站分别设在福州长乐和台湾淡水。1887年,台湾巡抚刘铭传曾建了一条连接两岸的海底电缆,仅供发送电报。现在终于建成大容量的直达光缆,真不容易!2013年1月18日在福州和台北两地,同时连线视频举行了盛大的开通仪式。大陆方面福建省和三大运营商的领导均有参加,我和郑将军也去了福州,朝英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不过那天,我和郑将军与朝英通了很长电话,与他共享开通的喜悦,并且约好有空时一定去看他。
一个月后郑将军就来北京,我们相约去看朝英。中战会搬到了钓鱼台,朝英已任中战会的会长。那里管理很严,事先报了车号,才允许进入。我们从北门进,绕湖到了南岸16号楼。我们三人多年没在一起,相见之后非常高兴。但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朝英已经杵拐,身体有些虚胖。不过他的精神很好,他说他因脑梗,几乎半瘫,能到这样,已算不错。他虽身体不便,但还闲不住。他说他可利用内部管道向最高层进言,提些建议。他还提及南海问题、金融问题,医疗养老等,仍是那样健谈。
郑将军讲他这次进京,主要是想在大陆办个晶圆厂,拟投资15亿美元。晶圆是制造芯片的重要部分,台湾非常先进,他与台积电老总很熟,现正与计委等单位商讨引进,是个很有意义的大项目。
我说了海峡光缆的后续情况,结果完美。我告朝英,开通仪式上提了一句,“从2000年起,两岸有识之士开始酝酿建设一条连接大陆和台湾本岛的直达海底光缆”,他哈哈大笑,说我们都是有识之士!我很少见他如此大笑,反之,却常常见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虑,也许是他工作压力太大吧。我说我将退休,什么事也不想干了,国外走过不少,还想去西藏走走,再看看以前无暇看的书,算是还债。
临别时看他一瘸一拐,天气很冷,不让他送,他却坚持送我们出门,并在美丽的湖畔照了张像,彼此告别。可惜那张照片我不知放哪儿了,现从网上摘了一张,与他那时情况相似。
没有想到,我和他的那次相会竟是最后一面。朝英长期研究中国的许多发展战略,范围很广,大到生态环境,小至缉毒问题,涉猎甚多。他还创办了《战略与管理》杂志,并任总编,他送我几本,许多文章都很有深度。他是积劳成疾。朝英很看重中医,并创办了一家北京炎黄国医馆,汇集了京城许多著名老中医,他曾给我讲过不少那些名医治愈病症的神奇案例。国医馆专门开有营养餐,对不同病人配置不同菜肴。我几次去,包括他与田总会面,都是他请我们在那里吃饭,营养搭配非常讲究,味也可口。记得席间,他还与田总讨论利用双方资源,开发远程医疗。我想朝英有那么好的条件,那么多的名医可以诊治,怎么能那么快就走了呢?他才68岁呀!
朝英筹建海峡光缆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我做一简要介绍,希望他的功绩不致埋没。其实朝英做过许多对台工作,海峡光缆只是一例。两岸统一,是他着力最多的,也是他的梦想,可惜他未看到。我能看到吗?不知道。由于新冠疫情,出门不便,我就趁此之机,写就此文,算是了却了我对朝英的怀念,使我释然。
朝英,走好!就按你说的,“就当我出差了!”
许小济
2020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