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节我到农村祭扫父母,真正体会了这首唐诗表达的意境。车进山,云厚了,有雨点散落在风挡玻璃上,竟然就大了起来,进入到“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奇美境界之中。山谷间飘拂蜿蜒的马路变得像黑色缎带一样舒适,山川大地蒸腾着浓郁的沉甸甸的春意。山坡上,梨树、桃树、杏树以及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都还没有到开花时节,但是已经有了鼓胀的花蕾,像星星一样点缀在枝桠之间。小河里的水欢快地流淌,发出叮咚的响声,就像终于迎来春天的小姑娘欢快的歌声。勤劳的农民丝毫也不顾忌雨水,仍然在土地上操持,翻耕土地、垒筑坝墙、嫁接新品种果木、为果树剪枝。华北地区整个冬天几乎没有下雪,这又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春雨,我想,那些劳作的庄稼人一定在为这场及时雨而高兴不已。
我要去的是一个距离北京和天津不到两个小时车程的依山傍水的村落,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我每次离开喧嚣的城市,投入它的怀抱,都能够从精神上感觉到它特有的宁静、安详与恬适。它就像是一个对人生岁月都很满意的老人,惬意地蹲在村口,点燃一锅旱烟,聊着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在这种气息的晕染下,再浮躁的心灵也能够沉静下来。我经常为了寻找这种宁静到这里小住两日。人的生理反应往往要慢于精神反应的速度,当我的精神安宁下来的时候,我会从耳朵里轰轰的响声知道我在城市过的生活是多么喧嚣。
这个一直异常贫困的村落,改革开放以来逐步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农民仍然很穷,很多儿童上不起学,家里出现一个病人,全家就都垮了。这里毫无疑问属于专家学者所说的“环京津贫困带”范围。尽管贫困,但是这里风景迷人,去年村子北边又修筑了一个很大的水库,这里更是成了一个让人迷恋的地方,每有节假日,我很少去旅游景点,总是到这里消磨时光——在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自然会有一个好心情。
然而今天情况有一点异常。
我刚一进村,就听见高音喇叭里面一个严厉的声音在高声训斥村民:“我再说一遍,你要是在明天以前再不去数棵,我可就不等你了,你不数,我的工程照样开工,你还就一个子儿也拿不着了。拿不着了咋儿弄呢?你可能想了:告状去。好,我让你告去。我今儿明确告诉你,你到哪儿告去也没用。知道不?没用!没人管你!你不但拿不回一分钱,你还得给法院交钱。所以你就要盘算好这事情该咋儿弄……要是不行呢,我可是把话说前头,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看今儿这事,不抓你们仨俩的肯定是办不成了……”
在一个文明社会呆得久了,突然听到这种威胁性的语言,我很吃惊,不知道说话的是什么人?正在这时,一辆警车从我旁边呼啸而过,往村子里面去了。我赶忙停车,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乡民七嘴八舌吵成一团,但是我听出了大致眉目:水库东面一块向阳的山坡共两千亩土地被征用了,说是要搞高级住宅开发,由于征地补偿款价格过低,许多人不愿意把赖以生存的土地交出去。我问:“什么人征用土地?政府还是开发商?”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也许连“开发商”三个字都没有听说过。
我问:“什么叫‘数棵’?”乡民们说,就是量地、登记果木树的直径和棵数,这是领征地补偿款的根据。“训话的是什么人?”乡民齐声回答:“乡党委书记。”乡民们突然告诉我说:“县城旁边一个村子,征用的土地一亩实际上七十三万元,农民一亩地拿到手才六万元,其他的钱都让县委、市政府的干部分了啊!那是多少钱呀?!”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传言,我甚至认为这肯定是一个不真实的传言,但是我理解乡民的担心:他们担心被欺骗。我问他们打算怎么办?“那怎么办?”他们一脸愁容,好像盼望我能给他们出一个主意,但是我没有任何建议能够提出来,于是他们长叹一声,说:“都拖家带口的,你横是不能让他们给逮了去呀!”就是说,他们准备妥协了,因为他们知道,乡党委书记的那些话不是说着玩的。
我在这个村落住了一个晚上,实指望多了解一些情况,但是,我从乡民们的谈论中得到的印象仍然是模糊的,有的甚至相互矛盾: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征用了这块土地;没有人知道征用土地的人究竟给了多少征地款;没有人知道乡政府为什么要动用公权——甚至要抓人——强迫农民接受征地条件;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大喇叭里威胁村民的乡党委书记为什么要介入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乡政府、乡政府领导班子成员和开发商构成了怎样一种关系;没有人知道自己祖祖辈辈的住宅会不会也被强行拆迁——有一种说法:为了响应党中央“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整个村子都已经被规划了,全村人都要外迁到远离水库的地方。
现实给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提供的严厉教育是:修水库的时候,有两户人家因为安置费用问题和政府博弈,没有搬走,结果刚刚盖起来的大瓦房被深埋到了水里,没有得到一分钱补偿款,还花了很多钱告状,法院最终仍然判决庄户人输了官司——输了官司的这两户农民基本上也就倾家荡产成为流民了。所以,这次人们甚至想都不想怎样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进行抗争的问题。我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的全部是无力掌握命运的忧郁神情。
据说,所有没有“数棵”的人家当天晚上都签了协议,明天“数棵”,也就是说,乡党委书记的一席话、警车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地兜几圈,已经把问题完全彻底解决了。
说实在的,我很郁闷——不是郁闷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而是郁闷我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我和那些农民一样,又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除非你活腻了,想给自己找麻烦。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市社会科学院不久以前曾经发布《中国区域发展蓝皮书》,将北京的发达和周边地区的贫困清楚地呈现在了人们面前:“环京津贫困带”的贫困人口目前达到二百七十二点四万。人均gdp排行全国第二的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竟然被二百七十万贫困人口所包围,让人触目惊心。对此,专家给出的言论是:一般来说,高速发展的大城市会引领周边地区的产业升级,给周边民众带来发展机遇。为什么唯独在中国不但没有产生辐射作用,反而出现了反常的“空吸现象”?根源在于我们缺乏市场经济必备的公平机制,社会运行发挥主导作用的仍然是权力,权力在分配资源的过程中,不可避免要向权力的拥有者倾斜,农民不具备谈判的条件。
针对目前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运动,有的专家指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应当是大规模地搞形式主义的拆房盖房,首先应当将长期以来被剥夺被肢解的土地、房屋等财产权利完整地返还给他们,将民主权利返还给他们,让他们真正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否则,这些人将永远处于被权力和资本两座大山压迫的境遇之中,没有财产,没有资源,得不到尊重,在层层叠叠的权力机构重压下手无缚鸡之力……也就是说,将永久处于这个伟大社会的边缘。
如果把本来就属于他们的政治、经济、文化权利交还给他们,把五十多年前政府借用国家力量以“合作社”“人民公社”名义强行从农民手里劫掠过来的土地(名“为集体所有制”)归还给他们,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有产者”,真正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决定自己的活法,即使没有政府的推动,他们自己也会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新农村”来!
前不久,我一位朋友在北京北郊某地买了一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米,花了大约一百万元,他约请我去分享他的喜悦,结果我就去了。房子很好,小区很好,物业服务也很周到——数九寒天,几个把自己包裹的十分严实的妇女一遍一遍清扫路面,擦拭路灯灯柱、栏杆,非常辛苦。当时已经临近春节,外地人几乎都离开北京回家去了,我跟其中一个搭话,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还不回家?这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问候她(她们被轻视惯了),一开始有些慌乱,随后就很乐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我这才知道,这位妇女就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这片小区的土地五年以前属于这个村子“集体所有”,后来政府高兴,就把土地给征了,村民得到每亩一万元的补偿,这笔钱分到村民手里,每个人三千块钱。没有人知道政府以什么价格把土地倒手给开发商,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是否有人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更没有人知道开发商赚取了多少银子,善良的村民只知道,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了,现在这些妇女只好靠给小区居民打扫卫生每个月赚取六白多块钱维持生计。
我看了看这片座落着近百幢楼房的小区,确信有人从这片土地上拿走了不下十个亿的钱财。这使我很不愿意地产生了这样的联想:那些赚大钱的人依仗权力得到的实际上是这个国家的主人的生命和鲜血,权力使他们嗜血成性贪得无厌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这些人连做梦都在唱“社会主义好”。
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权力不是产生自权力,而是产生自民众,它就能够把专家们的愿望转化为正义的现实,我家乡以及我朋友所在小区的原住民就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人征用了他们的土地,就不会不了解他们的土地究竟被卖了多少钱,就不会弄不清楚政府在这个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如果真的是这样的,那个乡党委书记还能在大喇叭里威胁乡民吗?警车还能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吗?村民们还会生活得如此艰难吗?
问题是,专家的意见往往仅仅是意见——不被采纳和实施的意见当然仅仅是意见——对现实起不了任何作用,起作用的是权力,是权力背后的资本,是乡党委书记的威胁,是警车的耀武扬威。
农村所有权土地问题使老百姓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一年一度的“两会”上每年都有关注社会民生的代表就此提出议案,但是,问题就是得不到落实和解决,一拖就是十年、二十年。在漫长等待中,不知道有多少满怀希望的人被贫困折磨致死,而我们的报纸却整天在宣传成就,这些成就甚至让我们很忧虑——中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如此美好和谐,农民如此欢天喜地,他们不能再幸福了,再继续幸福下去就要出问题了。前不久我曾经看到一篇宣传性报道,说某个村庄得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的人直线上升,由于这种现象能够证明农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能够证明农民很幸福,所以那篇报道隐含的喜悦简直是溢于言表,以至于使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如果报道提到的那个村子的村民全部死于糖尿病和心血管疾病,那就是可以到联合国宣传我们伟大成就的特大喜讯了。
具体到在家乡看到的事情来说,我有一种感觉:表面上是乡党委书记和警车在起作用,但是在他们身后,一定有比乡党委书记更大的官员,因为,乡政府不太可能拿到规划和使用库区周边土地的权力;先期征地两千亩,多少个亿的投资,也不是乡政府能够运作的项目,这件事后面一定有更大的权力,更大的资本。而那个驱动整个事情的人,目前也许正坐在大礼堂主席台上,给党政干部做关于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的报告呢!
第二天早晨,我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乡民正在到水库东面的山上去“数棵”。他们默默地走着,连周围这个可爱的世界都无心看一眼。我不想打搅他们,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从他们身边溜掉了——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很萎缩,精神很不开展。
家乡,你以后还能带给我一种安宁恬适的好心情么?!
车在蜿蜒在山间的盘山公路上蜿蜒,天青日丽,雨后的山川大地蒸腾着沉甸甸的春意,所有的花卉都在努力生长,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日子把自己放开,但是现在它们还都紧紧地包裹着自己——虽然是清明时节,天气毕竟还冷,还要等一等。
(200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