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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读《萧萧》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31 次 更新时间:2021-07-22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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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进入专栏)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觉得它写得好。但是好在哪里,又说不出。我把这篇小说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看得我的艺术感觉都发木了,还是说不出好在哪里,大概好的作品都说不出好在哪里。我只能随便说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萧萧这个名字很美。沈先生喜欢给他的小说的女孩子起叠字的名字:三三、夭夭、翠翠。“萧萧”也许有点寓意,让人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中国妇女的一生,也就树叶一样。绿了一些时候,随即飘落了。比比皆是,无可奈何。但也许没有什么寓意,只是随便拾取一个名字。不过是很美的。沈先生给这个女孩子起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说明他对这个女孩子是很喜欢的,很有感情的。


《萧萧》写的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提起童养媳,总给人一个悲惨的印象。挨公婆的打骂,吃不饱,做很重的活。尤其痛苦的是和丈夫年龄的悬殊。中国民歌涉及妇女生活最多的是寡妇,其次便是童养媳。守着一个小丈夫,白耗了自己的青春。有的民歌里唱道:“不是看在公婆的面,一脚踢你下床去”。有的民歌想到等到丈夫成年,自己已经老了。这是一个极不合理的制度。但是《萧萧》的命运并不悲惨,简直是一个有点曲折的小小喜剧。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一岁,有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十五岁时被一个叫花狗的长工引诱,做了一点糊涂事,怀了孕,被家里知道了,要卖到远处去,但没有主顾。次年二月,萧萧生了一个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到萧萧圆房时,儿子已经十岁了。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萧萧生了第二个儿子,她抱了才满三月的小毛毛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萧萧的生活平平常常。这种生活是被许多人,包括许多作家所忽略的。


作为萧萧生活的对比与反衬的,是女学生。小说中屡次提到女学生,这是随时出现,贯彻小说的全篇的。把女学生从小说里拿掉,小说就会显得单薄,甚至就不复存在。女学生牵动所有人物的感情,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内容。“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说来事事都稀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多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祖父对女学生的认识似是而非,是从一个不知什么人的口中间接又间接地得知的,其中有许多他自己的想象,到了萧萧,就把这点想象更发展了。她“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在小说中,女学生意味着什么呢?这说明另一世界,另一阶级的人的生活同祖父、萧萧之间,存在多大的反差。女学生成天高唱的“自由”又离他们有多远。


沈先生对女学生的描述是颇为不敬的。这也难怪,脱离农村的现实,脱离经济基础,高喊进步的口号,是没有用的。沈先生在小说中说及这些人时,永远是嘲讽的态度。


这是一个偏僻、闭塞的乡下,如沈先生常说的中国的一角隅。偏僻闭塞并没有直接描写,是通过这里的人对城里人的荒唐想象来完成的。这里还停留在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种瓜、绩麻、抛梭子织土机布)。这里的人还没有受到商品经济的影响,孔夫子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大,因此人情古朴,单纯厚道。


萧萧非常单纯。“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过门后,尽一个做姐姐的责任,日夜哄着弟弟(小丈夫)。花狗对她说“我全身无处不大”,她还不大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花狗想方法支使萧萧丈夫到远处去,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萧萧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对农村少女这点微妙心理,作者写得非常精细,非常准确,也非常有分寸。萧萧的恋爱(假如这可叫做恋爱)实无任何浪漫可言。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她心里乱了,她要花狗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事后,“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她怀了孕,花狗逃走了,萧萧对他并没有什么扯不断的感情,只是丈夫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蜇手(她做糊涂事那天丈夫被毛毛虫蜇了)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这感情有点复杂,但很难说这是什么“情结”,很难用弗洛伊德来解释。


小说里一个活跃人物是祖父。祖父是个有趣人物,除了摆龙门阵学古,就是逗萧萧,几次和萧萧作关于女学生的近乎无意义的扯谈,且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祖父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很爱萧萧。


萧萧的伯父是个忠厚老实人。萧萧出事后,祖父想出个聪明主意,请萧萧本族人来说话。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去请他时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的事,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伯父临走,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寥寥几笔,就把一个老实种田人写出来了。


花狗也很难说是个坏人。他“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他“个子大,胆子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他把萧萧的肚子弄大了,不辞而行,可以说不负责任,但是除了一走了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沈先生的小说的开头大都很精彩。一个比较常用的方法是用一个峭拔的短句作为一段,引出全篇。如: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柏子》)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丈夫》)

《萧萧》也用的是这方法: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这个起头是反起。先写被铜锁锁在花轿里的新媳妇照例要在里面荷荷大哭,然后一转,“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这样才能衬托出萧萧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以后,就是很“顺”的叙述,即基本上是按事情的先后顺序叙述的。这里没有什么“时空交错”。为什么叙述一定要交错呢?时空交错和这种古朴的生活是不相容的。


沈先生是长于写景的,但是这篇小说属于写景的只有一处: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纱,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

恬静的,无忧无虑的夏夜。这是萧萧所生活的环境,并且也才适于引出祖父关于女学生的话来。小说对话很少,不多的对话有两段,都是在祖父和萧萧之间进行的。说这是“近乎无意义的扯谈”,是说这些对话无深意,完全没有什么思想,更无所渭哲理,但对表现祖父的风趣慈祥和萧萧的浑朴天真,是很有必要的。并且这烘托出小说的亲切气氛。


小说穿插了三首湘西四句头山歌。这三苜山歌在沈先生别的小说里也出现过,但是用在这里很熨贴。


这篇小说的语言是非常、非常朴素的。所有的叙述语言都和环境、人物相协调,尽量不同城里人的语言。比如对萧萧,不用“天真”、“浑浑噩噩”这类的字眼,只是说:“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语言中处处不乏发自爱心的温暖的幽默(照先生的习惯,是“谐趣”)。


新媳妇“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萧萧嫁过了门,…… “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家中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这个“各按本分”真是绝妙!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小说的结尾急转直下,完全是一个喜剧: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但是,在喜剧的后面。在谐趣的微笑的后面,你有没觉察到沈从文先生隐藏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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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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