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医药走向世界最大的短板在于,缺少具有国际影响力较强的专业化中医组织、国际性机构,诸如权威性的中医专业学术期刊、世界性的中医药大奖等传播手段,软肋仍旧是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传播。
在虎年岁尾的疫情中,特别让人担心的是上年纪的老人。自从父母先后在2016年、2019年离世之后,家族中最让我担心的是已经年近八十的姑姑,所以经常通过电话问询一下。我们何家是一个大家族,有个祖先曾经是拔贡,因此到我爷爷这一辈虽不发达,却也能够做到医学传家。爷爷是故乡远近闻名的坐堂中医,父亲虽然终生从事教师工作,但也能够背诵《药性歌括》。姑姑年轻时曾经在村医院做过赤脚医生,深得家传,因此杯子里经常泡一些中草药水喝,本来肺部就不好的姑姑反而比一些青年人的症状更轻。不得不说,中医这个护佑中华民族数千年繁衍不息的知识体系,再次在世界性的新冠大流行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中医药知识与思想传播现状
中医药,是一份无比珍贵的传家宝,传递到了21世纪的中国人手中,到底是什么样? 通过三年新冠防疫大体可以获得一个大概模样。笔者借助“中华数字苑”报纸全文数据库,以“中医防疫”为关键词,时间段设定在2019年12月1日至2022年12月1日,总过获得59条新闻报道,涉及19个省市的48家报纸,既有《经济日报》《经济参考报》等全国性报纸,也有《宁波晚报》《周口日报》等地方城市媒体。
搜索可见,全国有19个省市的名字出现在“中医防疫”新闻报道中,其中江苏省有9条新闻信息,为全国最高,其次是浙江有8条新闻信息,第三名是河南,有6条新闻信息,有3条展露信息的分别是福建、吉林、湖北、广西。尽管《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并不在“中华数字苑-报纸全文数据库”内,相关“中医防疫”报道次数统计可能存在挂一漏万情况,但是该数据库收录了522家全国地方性报纸,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中医知识在中国的传播地图。
中医药知识出版、传播的三大不足
可见,对于中医药防疫接受度较高的省份仍旧是经济发达地区,而中药产地大省如云南、吉林、甘肃等则仅仅有一次信息展露。这表明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认知接受是一回事,而是否具有相应的传播能力则又是一回事。涉及到传播能力,则与所在地区传媒业发展水平、经济发展能力密切相关。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三年新冠疫情防疫,为中医药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发展机遇,但就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出版来看仍旧存在诸多不如意的地方。以笔者观之,主要体现在数字化、专业化、国际化等三个方面还存在着很大短板,仍旧处于“道阻且长”的过程中。
一是中医药知识与思想传播的数字化方面,大部分还处在传统报刊、图书的出版阶段,运用新媒体、新技术等传播手段阐释中医经典思想、中医防疫原理的产品还十分匮乏。
比如此次48家报纸差不多都开辟了相关健康栏目,主要是报纸上介绍中医防疫的药方、用药原理、穴位按摩以及简单操作方法,鼓励让大家自己动手选择药物防疫。例如2020年3月12日的《甘肃日报》正版刊登了题为“中医养生防疫手册”的文章,介绍中医固养阳气、提高自身免疫力和自愈力的防疫原理,如饮食上要多吃吃葱、姜、蒜、韭菜等温阳食物,还要做到防疫“四字诀”——捂、晒、坐、舒,比如如何听音乐缓解居家隔离的焦虑,如何熏艾草抑制空气中的细菌、真菌,如何循经络、按穴位调和气血等,介绍得非常详细。这种报道固然能够起到一定作用,但是依旧停留在喜欢阅读报纸的中老年人群。
随着新一代互联网“原住民”90后、00后日渐成为社会主流人群,阅读消费已经基本转移到手机阅读、短视频、参与性体验感较强的全媒体产品上。笔者在2023年1月22日依据b站所发布的视频统计,播放量超过100万 的视频有172个,超过10万 的有876个,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用户自己上传的,源于各级政府主管的广播卫视、城市电视台上传的中医防疫短视频节目很少,源于中医药出版机构的视频产品更是罕见。可见,由中国主流传媒机构推出的让大众耳熟能详的中医经典、中医药app还不多,能够吸引90后、00后流连忘返的中医药动漫、游戏产品、短视频还十分匮乏。中医药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数字化还没有起步。
二是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专业化方面,缺少权威的、垂直性的中医药知识与思想数据库产品供给。
数据库将知识生产与知识传播集于一身,它是数字技术催生的一种新型知识呈现方式。它改写了以往人类的知识结构、知识图谱和知识体系,改写了人类的认知关系与逻辑关系。在呈现方式上,知识单元可以是个关键词、一个句子、一个单元;知识单元之间以知识树的网状形式进行彼此关联。这个网状可以将一个学科、一个领域完全连接起来;在使用方式上,以关键词、主题词进行检索,随时可以将用户所需要的知识单元呈现出来,这种呈现根据数据库的资源聚合数量有所不同。聚合资源越大的数据库,其知识单元的数量越多,连接知识单元之间的网展张开的就越大。相对于传统图书出版业态而言,这是一场彻底的“出版革命”。
垂直性数据库特别适合中医药经典、辩证诊治、中药方剂的传播与使用。比如对于“瘟疫”的认知与防疫就特别需要一个垂直性数据库。汉代张仲景创立了“六经辨证”理论,对外感热病的发病因素、临床表现、诊断治疗及预后康复等进行了系统而全面的论述。《金匮要略》以脏腑论内伤杂病,对以内科为主兼及妇科、外科的40余种疾病的病因、病机、诊断、处方、用药等都有详细记载。到了隋代,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首次提出了“乖戾之气”“转相染易”的观点,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宋代历经293次全国性瘟疫,在防疫过程中形成了以政府力量为核心,以社会力量为辅助的疫病防治体系,从而将政府、医学家、社会民众和宗教界人士积极动员起来,有效地控制了瘟疫的传播,极大地宣扬了儒家的“仁政”。宋代在中医药发展历史上的最大贡献在于将此前抄本传播的中医药典籍、文献进行了刊刻,如国子监和校正医书局重新编撰、刊刻了《黄帝内经》《神农本草》《伤寒论》《千金方》《巢氏诸病源流总论》《广济方》等大量医书经典,将表达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文本基本确定下来,不仅保留了有宋一代历次防疫过程中所形成的方剂,如公元992年修成的《太平圣恵方》就含有方剂16834道,还创造了中国出版史的高峰,使中华文化思想绽放出前所未有的辉煌。明代对于“瘟疫”认知又进了一步。如吴又可在《温疫论·原序》进一步发展“戾气”学说:“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指出疠气是有别于六淫的一类外感病邪。明代著名医学家徐春甫(1520-1596)在前人基础上,1556年形成了包含230余部医籍的《古今医统大全》。到了清代,清政府大规模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在陈梦雷(1650-1741)等人主持下,按照文献注释、基础理论、分科证治、医家传略、艺文记事等编排,在1723年修成了《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这部保存中医药文献最全的中医学类书,完整地留存了从汉代经隋唐、宋元至明清历经一千多年的瘟疫防疫经验积累,以及历代经过临床检验行之有效的良方药剂。“瘟疫”在工业化社会的今天,通过西医化验、检测技术手段所形成的认知,比如通过空气传染、饮食污染、蚊虫叮咬、虫兽咬伤、皮肤接触、性接触、血液传播等途径感染而发病的各种疾疫,西医的知识体系下称之为时行感冒、痄腮(腮腺炎)、烂喉丹痧(猩红热)、白喉、天花、疫毒痢(中毒性痢疾)、霍乱、鼠疫、疫黄(急性传染性肝炎)以及流行性出血热、艾滋病(aids)、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征(sars)、禽流感、甲型h1n1流感、新冠肺炎等,对比宋代按照中医思想就已经认识到的伤寒病、时气病、天行瘟疫、痢疾、痘疮、麻疹、癞疾、瘴疫、痄腮病、黄肿病、牛疫、马疫等,中国人对于“瘟疫”认知有可能世界最早,而且相关防疫措施应该是领先世界的。
遗憾的是,目前中医知识与思想传播的现状,仅仅是将有史以来的中医古籍全文数据库网络化,能够做到原文查阅和检索,一些专业性的垂直性数据库还没有出现。如直接服务于全国各大中医药教学研究、机构,更不用说全国性的医案共享。以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主持的《中医药基础理论》(全国中医药行业高等教育“十四五”规划教材)的融合出版为例,目前仅仅有“医开讲”平台,邀请一些中医大家去线上讲座,设置教学课件、教学视频、复习思考题等栏目。这是动员了全行业力量所进行的中医类教材编辑出版活动,对于中医知识的社会化出版、传播和推广,仍旧停留在一个较为初级的水平。
三是中医药知识与思想传播的国际化方面,缺少具有国际影响力较强的专业化中医组织、国际性机构,诸如世界性的中医药大奖、世界性的中医专业学术期刊,等等。
中医药作为人类认识与防治疾病的一个宝贵知识体系,走向世界的历史可谓十分漫长,不仅受到国际政治、经济因素的影响,还受到语言、历史、传统、宗教等多个层面文化因素的制约,有时候文化因素的制约如峡谷一样几乎不可逾越,亟需要加大各方面力量才有可能实现彼岸的抵达。
以中医针灸在北美地区的传播为例就是如此,前后历经了200多年才立足欧美、享誉世界。中医针灸早在18世纪就随着大批中国东南沿海劳工来到美洲大地上,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巫医”(sorcer?er)。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特别1972年中美关系正常化之后才开始改变。随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随行私人医生塔卡(walter r.thach),在华时参观了针灸麻醉手术,一名美国记者还亲身体验了针灸。此后美国一些著名医学刊物和大众传媒才开始经常刊登介绍中医、针灸的文章,中医针灸以及中药治理西医无法治愈的疑难杂症的一些疗效报道开始大量见诸报端,中国针灸开始被美国媒体誉为“东方神针”。1973年元月《美洲中国医学杂志》、美国中医学会联合发起举办了中医和针灸学术的讲座,《美洲中国医学杂志》还专文介绍中国医学史和针灸史。1973年美国马萨诸塞州首先承认了中医针灸的合法地位,1974年华裔较多的加利福尼亚州立法批准针灸合法化。截至2022年底,全美51个州(直辖特区)的绝大部分都确立了中医针灸的合法地位。
与历经200年时间才终于获得合法地位的中医针灸相比,中药则仍然处在“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历程之中。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统计,“十二五”期间,中医已经传播和推广到全球183个国家和地区,中国政府与外国政府、有关地区和国际组织签订的含有中医条款的卫生合作协议超过90项。截至2016年底,世界上已经有67个国家的政府正式承认中医的合法地位。其中,中华文化圈的东南亚国家中情况相对较好,如泰国、马来西亚、印尼、越南等国家围绕中医、中医诊所、诊断管理、中医教学及中医从业人员等制定了一些法规,中医药获得了与西医同等的地位。而在法国、英国、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中医药则在注册、临床使用等方面仍旧存在着巨大障碍。
在此次世界性的新冠大流行的过程中,中医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关注度。根据《经济日报》2020年7月11日第4版的新闻报道,中东欧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在2020年5月份向布达佩斯警察总局捐赠了1000服防疫药茶,总局把这批药茶发放到各区警局及边防部门,匈牙利警察服用后反馈很好。匈牙利全国资深警察联合会得知情况后,主动联系中东欧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希望能为一线警察再争取一批防疫药茶。此后中东欧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在6月16日再次组织捐赠,匈牙利国家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组长、匈牙利副总理兼内政部长品特·山多尔代表内政部向联合会表示感谢。类似中医药防疫捐赠活动在泰国、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地区和拉美地区都有开展。影响最大的是2020年春节期间,中国政府280个驻外使馆免费向驻在国的留学生发放了带有“连花清瘟胶囊”的“健康包”,连花清瘟胶囊趁势获得了巴西、印度尼西亚、加拿大、意大利、莫桑比克、罗马尼亚、泰国等的上市批文。一些有关中医药的茶饮、酒品和相关疗法,也在各种社交网站上风行。可以说,三年疫情为中药进一步走向世界提供了极为难得的历史机遇。
目前中医药走向世界最大的短板在于,缺少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专业化中医组织、国际性机构,诸如权威性的中医专业学术期刊、世界性的中医药大奖等传播手段,软肋仍旧是中医药知识与思想的传播。亟待开展和加强的,比如参与世界卫生组织(who)的《针灸实践标准》,争取国际组织(who传统医学处)的话语权,主动并发起中医国际标准的制定,充分利用现有国际组织来传播和推广中医等传播活动;最为重要的是及时发布中医药核心术语的翻译规范、标准译法,同时创办相关英文、法文等世界通用语的中医药学术期刊、学术出版物,充分发挥中医在欧美传播数百年历史时期所形成的“中医粉丝”群体作用,举办一些高质量的学术对话会、定期举办中医药传播大奖等等,尽快补足中医药传播的短板。
(本文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