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 著
吴万伟 译
随着历史的展开,我们不断取得进步吗?还是这个世界由其根本不会改变的根本性本质所组成?时间的意义是什么?无时间性?叔本华和黑格尔的恩怨纠葛是很有名的,但是,他们的宿怨既有个人方面的因素也有哲学因素。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说。
1820年夏天,32岁的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来到柏林大学开设了一门名称很吓人的课程"普遍哲学"。难以置信的是,他要求注册老师其课程时间安排在黑格尔(g.w.f. hegel)上课的同一时间段。黑格尔当时担任大学哲学系主任,是说德语的世界中最有名望的哲学家。
数百名学生蜂拥前往黑格尔的课堂,但注册叔本华课程的学生只有可怜的五个人。接下来一个学期,叔本华的课程因为没有学生选修而被取消。这就成为他的大学生涯的终结。
黑格尔比叔本华大18岁,只见过叔本华一次,在著作中也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人。相反,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憎恨持续了很多年。
1831年去世之后,黑格尔的名望开始衰落,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翻转。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叔本华这位不知名的讲师成了著名哲学家。他的后期著作被多次重印,畅销不衰。在很多人看来,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确定了19世纪下半叶及以后的哲学议程,而黑格尔的启蒙乐观主义却成了遭人嘲讽的对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叔本华本来想让他的课程提供一个不同于黑格尔的清晰选择,他认为两人的哲学视角截然对立,这并没有错。其实,他们的分歧是形而上的。也就是说,他们对世界的本质以及我们能够对世界的了解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
刚开始,两人都是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追随者,但是,他们随后将其结论引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康德一开始就宣称我们从来不能从感官信息那里获得有关世界真理的认识。如果没有灵魂将其组织起来,我们的感觉印象不过是一堆噪音。更具体地说,科学知识要求诸如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等心理范畴。因为我们都共有这些范畴,我们也能分享和相互验证各自的观察。因此,科学和"启蒙"是社会的产物。
黑格尔使用这些观点确立了现代科学的可靠性,包括"历史科学",这是一门从多人的集体观察中发现公认的科学规律和世界运行模式的科学。黑格尔在康德初步的历史理论上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使其成为其哲学的核心范畴。他认为,人类文化和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起来,不仅仅是个体或者群体上而且在作为整体的人类物种身上遵循一种可预测的模式。他写到,"真理的展开就在世界历史中显示出来。"
真理根本不是在历史中发现的,而是在历史之外。
为了验证人类总是处在不断变好的过程中这个主张的真理性,黑格尔提议重新讲述人类历史,将其作为人类成长和发展的单一故事。其结果就是吸引数百名学生蜂拥前往他的课堂。黑格尔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印度人、中国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文明。但是,这些都是为了提供单一进步之路必然进入现代欧洲文明的目的。在他看来,启蒙时代就是人类开始理解这个长达多个世纪的故事和享受其成熟和"自我意识"的要点。历史就是真理,或者如他所说,"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 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 (黑格尔 著 范扬,张企泰 译《法哲学原理》,1821年出版的序言,11页,商务印书馆 1961年---译注)
事实上,欧洲文明优越性的这个故事是极其狭隘的。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完全遗漏了非洲和美洲。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十分有限,其态度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色彩。他的神正论似乎为过去的任何暴力和血腥屠杀辩护,宣称这是取得进步所不可缺少的代价。但是,欧洲人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他的历史观的这些因素是有问题的。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问题困扰他的同代人。黑格尔没有中断的成长和发展的乐观主义故事将人类成长比作身体的成长,高潮就是最后成熟形式的成长。因此,在黑格尔看来,"欧洲就是历史的绝对终结。"他的意思是一种称赞,但未必人人都赞同这个说法,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与此同时,叔本华从康德的知识理论中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在他看来,人类理解依靠心理范畴的事实意味着这些理解是存在某种在根本上的虚幻性。真实世界(康德称为不可知的"物自体"thing-in-itself)与时间和空间分开脱离。
在叔本华看来,时间的非现实性之所以最重要恰恰是因为它质疑我们有关历史和历史哲学的整个观念:他写到"真正真实的是独立于时间的,因此在任何时间点上都是一样的。"
黑格尔的错误在叔本华看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完全是自然的错误。心灵的结构本身试图给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加上时间秩序。但是,试图认识你的日常生活体验(这是完全现实的)是一回事,想象你已经发现了历史规律则是另外一回事。叔本华认为,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恰恰是落后的:真理根本不能从历史中发现,它位于历史之外。
在叔本华看来,更加困难得多的是理解"真正的历史哲学包含在这一个深刻见解中,虽然有所有这些无穷无尽的变化和混乱和困惑,但是我们总是在眼前发现唯一同样的、不变的本质,其运行在今天就和昨天一模一样,而且总是如此。"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并不包含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糕的一种观念 ---那将是和黑格尔的历史不断进步的观念一样愚蠢。叔本华只是拒绝这个观点:情况总是变得越来越好,而且是命中注定会这么做。
他绝不反对现代科学的物质利益。他反对的是只是这个观点,即这些变化发出了一种信号,证明我们能够掌握历史的本质,未来将和过去完全不同。
他也没有认为可依靠某种光明的未来证明痛苦的合理性,无论是为了个体还是整个物种的未来。虽然他的社会观点和政治观点在很多方面带有性别歧视和反动派的色彩,但他的确谴责了奴隶制带来的痛苦,他并没有想象(和他的很多同代人做得一样)依靠启蒙价值观的传播来为帝国主义的暴力辩护。
换句话说,他反对这个观点,人类在根本上能够变成任何东西,或好或坏,我们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在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和种族大屠杀很大程度上是黑格尔历史观付出的代价,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虽然很少整体吞下,却成为所有将痛苦、混乱和陌生作为核心的哲学的起点。
但是,是他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让叔本华和黑格尔的分歧变得特别生动有趣。在叔本华看来,我们不停地追求满足,这形成暂时性幻觉,最终注定要让我们失望。如果我们真想减少世界的痛苦或者我们的痛苦,我们需要逃离人生,不是自杀(在他看来这是另一个徒劳之举)而是变得退隐和安静。他写到"隐退就像继承下来的庄园遗产,它能让业主免除担忧和焦虑。"
不是自我伤害,叔本华想到了从反省艺术中得来的这种"迷失自我"。他认为艺术带来的真正快乐并不是它能够描述某些美的东西,而是把我们从努力奋斗的主观状态运载到沉思冥想的客观状态,它让我们暂时摆脱日常的痛苦,瞥见从来不曾真正认识的永恒。在他看来,艺术天才就是某种能逃离自我的人,让永恒世界通过他的手表达自身。
在叔本华看来,"隐退"是从乐观主义专制下获得解放。黑格尔的乐观主义要求我们看待人生是一项以成就和幸福作为目标的工程,人人都应该努力追求,实际上也有资格去获得这些东西。但是,悲观主义将我们从这种个人进步叙事中解放出来,因为它否认更大的历史进步叙事。尽管并不能确保幸福,但悲观主义可以让我们摆脱乐观主义不明智地产生的不幸福。
到了19世纪末,黑格尔的世界史单一叙事在他的同代人看来已经有些不靠谱了。到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和种族大屠杀很大程度上是黑格尔历史观付出的代价,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虽然很少整体吞下,却成为所有将痛苦、混乱和陌生作为核心的哲学如存在主义和心理分析学的起点。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和加缪都得益于叔本华良多。
正如乌克兰提醒我们的那样,没有任何和平是永恒的,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合理和稳定。我们不必充分拥抱叔本华的隐退也能学到他的悲观主义教训。这个世界不是我们要征服的东西,痛苦不能被乐观主义消除,历史不能按照对我们有利的方式重写。虽然这些真理可能有些令人失望,但它们能将我们从虚假的希望和精神支撑中拯救出来,让我们更清晰地看见这个世界。这正是叔本华希望的结果,如果他允许自己拥有希望的话。
作者简介:乔书亚·福亚·迪恩斯塔(joshua foa dienstag),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政治学教授,著有《悲观主义:哲学伦理学与精神》。
译自:schopenhauer vs hegel: progress or pessimism? by joshua foa dienstag
schopenhauer vs hegel: progress or pessimism | joshua dienstag " iai 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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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转载 201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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