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期以来,带有“文明决定论”和“文明冲突论”色彩的言论在西方政界时有出现。近年来,法国政界在“文明观”层面上也存在一定争执,法国正在形成关于“文明观”的新的“政治正确”语境。而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上台后因“文明观”层面上的“言语失当”已经至少两度招致批评。从理论上说,无论是“文明决定论”还是“文明冲突论”,都与西方在“文明”层面上的优越感有关。
【关键词】法国 马克龙 “文明语境” 【中图分类号】d756.5 【文献标识码】a
“文明”是人类社会中区分“你我”的最大的“类概念”,“文明观”是人们世界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国际层面上,文明观决定人们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别人,如何看待国与国、洲与洲之间的关系。长期以来,带有“文明决定论”和“文明冲突论”色彩的言论在西方政界时有出现。近年来,法国政界在“文明观”层面上也存在一定争执,法国正在形成关于“文明观”的新的“政治正确”语境(以下简称为“文明语境”),而这种变化可能对世界各文明间关系产生影响。
“文明观”成为法国政党斗争的战场
近年来,带有“文明冲突论”色彩的言论在法国政界招致批评的情况越来越多。2015年6月26日法国发生恐怖袭击后,时任法国总理瓦尔斯宣称“这场战争我们决不能输,因为说到底这是一场文明战争。关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明、我们捍卫的价值”。尽管瓦尔斯在上述言论遭到批评后立即作出解释:这场战斗“不是西方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也是伊斯兰教内部两股力量的战斗。一股力量是具有人道主义普世价值的伊斯兰教,另一股是欲将其观点强加给社会的蒙昧主义和极权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但是,瓦尔斯的这种说法还是在法国政界招致很多批评。
当时,法国政党主要包括极左翼的“左翼阵线”(2016年改组为“不屈的法国”)、中左翼的社会党、中右翼的“共和运动联盟”(2016年更名为共和党)和极右翼的国民阵线(2018年更名为国民联盟)。瓦尔斯是社会党人,他的言论首先在社会党内部招致很多批评。时任内政部长卡泽纳夫(bernard cazeneuve)认为,恐怖袭击“不是文明之间的战争,而是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战争”,“想象一下法国穆斯林的感受,那些民主人士,他们依附于我们的人文主义理想,当他们看到某些人犯下这些罪行,他们也会受伤,也会感到羞耻,因为他们也在文明当中”。社会党第一书记冈巴德利斯(jean-christophe cambadélis)发推特写道,“伊斯兰狂热分子希望文明战争,而我们希望文明和平共处”。
社会党的主要政敌共和运动联盟领导人萨科齐之前也使用过“文明战争”的说法。2015年1月8日,法国《查理周刊》编辑部遭恐击后,萨科齐说“这是一场对文明宣战的战争。文明有责任进行自我防卫。这是我们决心要去做的”,当时在野的社会党对此激烈抨击。瓦尔斯发布上述言论后,共和党发言人于热(sébastien huyghe)奚落道:“萨科齐这么说招人辱骂,现在瓦尔斯也终于承认我们是在文明战争中了。”该党议员西奥蒂(eric ciotti)在推特上“赞扬”道:“总理称‘文明战争’,总算头脑清醒过来。现在他应当付诸行动了。”
敢于公开支持瓦尔斯“文明战争”说法的,只有少数极右翼的政客。国民阵线议员肖布拉德(aymeric chauprade)发推特称“文明战争的确是现实,这些现实已经逐渐强加到我们的意识形态之中”。
法国新“文明语境”的形成原因
战后法国移民增加,种族结构和文明认同趋于多元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秉持“文明冲突”的观点,势必加剧国内族群之间的紧张关系。最早在这方面表态的是法国极左翼政党“不屈的法兰西”。2012年4月13日,在马赛一次超过10万人的集会中,该党领导人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指出,对法国来说,(种族)混合是一种“机遇”,全社会应该“绝对拒绝对文明冲突的病态和偏执的想法”。这番言论引起在场公众的热烈掌声。该党纲领主张“人类优先”,强调“法国移民的存在不是问题”。在当代社会,“零移民只能是个神话,它将会分裂和削弱我们的国家”。
这种观点对于争取多种族选民的支持无疑是有作用的,于是其他政党,无论纲领如何,也都至少在口头上不再触碰“文明冲突论”的“雷区”。具有极右翼色彩的国民联盟(原国民阵线)领导人玛丽娜·勒庞一向以民族主义者形象示人,在“文明”层面上声称:“法兰西文明在过去是自由的理性的文明。有人说这是怀旧的幻想,那就让我们重现历史的辉煌吧!”在2017年总统大选中,她的竞选纲领以“爱国”为主题,强调要捍卫法国人的身份和价值观,维护法兰西文明。但是,勒庞在族群间关系上却一直小心翼翼,并未因为文明冲突之类的言论惹祸上身。显然,在当今的法国,政客如果从“文明冲突”的角度阐释国内问题,可能得罪不认同西方文明的国民,最终对本人和政党的利益造成损失。
值得注意的是,法国新“文明语境”的形成,与全社会一致反对2003年美英等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有关。由于小布什当时的言论中具有“文明冲突论”的痕迹,所有法国政治家都不愿在“文明观”层面上沾上与其为伍的嫌疑。前面提到的瓦尔斯“失言”事件发生后,社会党议员帕斯卡尔·谢尔基发推特称“不存在‘文明战争’。我不同意这种继承乔治·布什的观点”,就连国民阵线副主席菲利波(florian philippot)也对法国电视三台说,“要是瓦尔斯谈论文明的冲突,那不行”,“这是给伊拉克战争开绿灯的措辞,是小布什的措辞,是灾难性用语”。由此可见,法国政界目前已经形成反对“文明冲突论”的“政治正确”语境,政客“说错话”不仅会招致政敌的攻击,而且最终会得罪选民。在这种压力下,法国政界“文明语境”的变化将具有长期性。
马克龙的“文明观”屡遭争议
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上台后因“文明观”层面上的“言语失当”已经至少两度招致批评。由于他是以中间派新锐政治家的形象走上政治舞台的,这使得他的文明观在西方政治家中更加具有代表性和趋势性,值得深入分析。
马克龙在“文明观”层面上第一次引发争议,是因为分析非洲落后时发表了具有“文明决定论”色彩的言论。当代非洲的落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历史上西方殖民者的残酷掠夺和现行不公正不合理的国际秩序造成的。2017年7月8日,在汉堡g20峰会的一次记者发布会上,马克龙却把“非洲问题”归咎于“文明问题”。当时,一名科特迪瓦记者问他,法国是否存在援助非洲的“马歇尔计划”,马克龙回答说:“非洲问题是文明问题……国家破产、复杂的民主转型和人口的无序增长,这些都是非洲面临的挑战。当某些国家的妇女仍有七到八个孩子时,你可以决定为他们投入数十亿欧元,但你却不能稳定任何东西。”
马克龙的此番言论在社交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法国《解放报》发表题为“马克龙先生,请放过非洲妇女的肚子”的文章,指出《女人的肚子》一书作者弗朗索瓦丝·维尔热早已发现,第三世界的妇女总是被指责为国家贫穷的罪魁祸首。但事实上,多项研究表明,贫穷才是是造成生育过度的根本原因,非洲的贫穷落后要部分归咎于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
事实上,马克龙的上述言论并非一时失言,而是其对西方殖民史的危害认识不足的结果。在2017年总统大选时,马克龙曾公开承认,“法国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是反人类行为”。但此前他在2016年11月接受法国《观点报》采访时曾说,法国殖民给阿尔及利亚带来“现代国家、财富和中产阶层”,法国海外殖民的历史“文明和野蛮因素并存”,法国殖民者在非洲曾经起到“文明开化”的作用。马克龙认为,“在阿尔及利亚,法国带去过苦难,但是也因此产生了国家、财富、中产阶级,这才是殖民的真相。在殖民中,有野蛮的成分,也有文明的成分”,法国的殖民史“既有光荣的故事,也有不光彩的故事”。
时隔不久,马克龙再次因为具有“文明冲突”嫌疑的言论招致批评。2017年12月27日,马克龙接受西班牙《世界报》采访,谈及叙利亚战争结束后反恐斗争未来时说道:“击败‘达伊沙’组织并不意味着恐怖主义威胁的终结,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是一场文明之间的斗争。当然不是一个地区或者一种文化针对另一个,但我们必须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孩子出生在我们的领土上,却反过来反对、放弃甚至攻击我们的民主国家。”在法国政界新的“文明语境”中,这种言论在政治上是不正确的,结果马克龙的说法招致来自左翼的批评和右翼的奚落,在自己的政党内部也引起非议,就连“国民联盟”也对其疑似“文明冲突论”的言论公开表示反对。
由马克龙在“文明观”上的两次“犯规”可以发现,在国际政治中以“文明”划线、用“文明”说事,在西方政界还不少见。从理论上说,无论是“文明决定论”还是“文明冲突论”,都与西方人人在“文明”层面上的优越感有关,而这在短时间内是很难改变的。不过,目前在包括法国在内的不少西方国家都正在形成新的“文明语境”,而这将至少在言语上对其政界人士有所限制,而这将对世界文明间关系的发展产生影响。
文明对话是中欧合作的重要基础
2014年,习近平主席访问欧洲期间提出中欧之间应建构和平、增长、改革与文明四大伙伴关系,文明层面上的对话与合作明确成为充实中欧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基本内涵。2014年3月27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教科文总部讲话中指出,“历史告诉我们,只有交流互鉴,一种文明才能充满生命力。只要秉持包容精神,就不存在什么‘文明冲突’,就可以实现文明和谐”。这种“文明观”后来写入党的十九大报告,成为习近平外交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相互尊重是文明间对话、交流与合作的重要基础。2018年1月马克龙访华期间,在演讲中对中国文明的评价很高,这至少可以理解为法方试图在文明对话方面积极回应中方倡议。由此可见,虽然马克龙在文明观层面上与我国主流价值观有很大不同,仍然在内心深处具有文明优越感,但只要求同存异,中法乃至中欧之间在文明层面上加强交流与合作仍然是有可能的。
马克龙在西安大明宫发表的演讲中盛赞“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人口世界第一,中国地势辽阔,从西向东由小亚细亚以及欧洲边境一直延伸到辽阔的太平洋海岸,自北向南由西伯利亚的冰川覆盖到印度和东京湾的热带地区,中国是一个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的国家”。历史上,“中国人通过长途跋涉带来了无数的物件、材料,导致法国和别的一些国家很快就对此迷恋,这种迷恋还不是那种短暂的时髦,而是已经载入到我们自己的文明的之中”。从文明层面上,马克龙阐述了古代中国文明对法国的重要意义:“长久以来,中国对于法兰西民族来说就像一面镜子,使得其能够在其中审视自己。几个世纪以来,中国的思想、诗歌、艺术、对于战争、权力、人类生活的思考都融入了法兰西文化,以及关于关于探索、关于奇特的商旅、奇异的发现的想象。”
同时,马克龙对当今的中法关系、中欧关系都给予高度评价,多次阐述1964年戴高乐将军和毛泽东主席冲破意识形态藩篱,推动中法两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历史意义,强调此后几十年间“中国在欧洲开创性的和平、繁荣、自由的发展计划”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马克龙访华期间也给予富有诗意的积极评价:历史上“马可波罗发现了商业活跃的中国,追寻着神秘未知的文明的习俗与珍宝,人们走出了丝绸之路。如今中国人给了丝绸之路一个新的定义与新的语景。但请大家想象一下到堪称中国文化瑰宝的身处山群与沙海之中的敦煌绿洲的骆驼商队”。
马克龙上述言论中当然包含“外交辞令”客套的成分,但是其积极回应中国倡导的中欧文明互鉴的努力还是显而易见的。在法国“文明语境”变化的背景下,从文明层面上策动对华敌意的做法会遭到主流社会的批评,在求同存异、相互尊重基础上构建中欧文明伙伴关系大有可为。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中国传媒大学讲师徐海燕、国际关系学院助理研究员徐青对此文亦有贡献)
【注: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工程”2019年重大项目“习近平‘文明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世界意义及其国际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19mgczd00x)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