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思想家往往都会提出几个独创性概念。“仁”是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但在孔子仁学研究领域,不同程度地存在“言不尽意”现象,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仅仅将孔子之“仁”界定为伦理学意义上的概念,忽略了孔子之“仁”其实也是一哲学概念,仁具有不可言说性;其二,深受子贡“子罕言性与天道”误导,对孔子之仁与人性内在关系缺乏深入研究,对“仁”的先在性特质有所忽略。
“仁”具有不可言说性
《论语》属于“与人相答问辩难”的语录体作品,大多由弟子门人提问,孔子作答。众多弟子分别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向孔子“问仁”,孔子的回答居然都不一样。即使面对同一位弟子数次“问仁”,孔子的回答也迥然有异。例如,在《雍也》篇中,先后有樊迟、宰我和子贡三位弟子“问仁”,孔子的回答因人而异。(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不难发现,孔子的回答乃是立足于伦理学与工夫论层面讨论“为仁之方”,而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仁是什么”。但是,在逻辑学和道德哲学层面,孔子是否对“仁是什么”有一个哲学思考和逻辑定义?这是我们今天颇感兴趣的话题。孔子曾经主动告诉曾子“吾道一以贯之”,类似的语录也出现于孔子与子贡的对话中,但子贡对孔子所言领悟不深。曾子从工夫论角度将“一以贯之”之“一”解析为“忠”与“恕”,继而在经验世界以慎独通贯“尽己”与“推己”,焦循进而认为“忠”是“成己”,“恕”是“及物”,成就自己的同时也成就他人、他物。“忠”与“恕”结合起来就是“一”,“一”是一种隐喻性表达,类似《老子》“强为之名”的表述。因为在孔子思想架构中,“仁”是上位概念,在属种概念关系中,找不到位级更高的概念来对“仁”加以界说。一切描述性语言已不是仁本身,而是被语言遮蔽了的仁。
在柏拉图的《大希庇亚篇》中,苏格拉底与希庇亚讨论“美是什么”。希庇亚罗列了美丽的陶壶、美丽的竖琴和美丽的少女。苏格拉底打断他的陈述,指出“它们之所以美的原因在于有一种共同具有的基本性质”。当夸耀一位女孩美丽,我们就要回答她为什么有权被称作美?在美丽的陶壶、美丽的竖琴、美丽的少女等等具体的美之上,“你必须告诉我美本身是什么?”正因为“美本身”存在,将“美的性质赋予一切事物”才得以可能。苏格拉底与希庇亚反复辩论与探究“美是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美的事物是难懂的”。朱光潜将此句译为“美是难的”。在这场辩论中,虽然无法知道“美是什么”,但已从理性上明确知道“美不是什么”,思维的高度有所提升。类似地,“仁”作为孔子思想体系中最为核心的观念,是“多”中之“一”,我们姑且只能以“一”来界说,或者从工夫论层面体悟,因为仁具有不可言说性。
“仁”是人内在普通本质
“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犹如空谷足音,代表孔子仁学所臻至的最高哲学水平。《礼记·表记》进而将“仁”细分为三个层次:“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安”是理解“仁者安仁”命题的关键。“安”在《论语》中多次出现。“安”指心安,程树德《论语集释》引《四书辨疑》“所安者,言其本心所主定止之处也”。心“定止”于仁,才能有所安。《为政》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一句也出现于《逸周书·官人解》,但后文无“察其所安”四字,“察其所安”应该是孔子所加。皇侃《义疏》诠释说:“情性所安,最为深隐,故云察也。”皇侃点明“安”与“情性”有关,这一诠释属于原样理解。《礼记·表记》记载孔子语录:“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礼记》属于战国儒家作品,但儒家思想发生与演变轨迹隐伏其间。“天下一人”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以仁为安,实质上就是以仁为乐。战国楚简《语丛一》认为仁“由中出”“或生于内”,《礼记·乐记》继而指出乐有别于礼,“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可见,乐与仁相近。楚简《五行》云:“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乐源自心安,心安源自内在仁德的自然展现。《大戴礼记·曾子立事》云:“仁者乐道,智者利道”,“安仁”即乐仁,仁是人内在普遍本质,不是外在强制性行为规范。《史记·滑稽列传》裴骃《集解》云:“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反求诸己,体悟自性先验存有仁心,人性先天有善,无须外假,人生之幸福莫过于此。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君子可以“安仁”“乐道”。孔子以仁为“安”、以仁为“乐”,实质上说明仁出自人之本性,仁内在于生命本然。
既然“仁者安仁”,而非“利仁”“强仁”,仁就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孔子自述“五十而知天命”,此处所谓“天命”不是指上天人格神的意志,而是指“天生德于予”之先在性、超越性的德性。“天生德于予”的仁性是天之所命,属于定言命令。君子行仁,是内在仁心仁德之彰显,自然纯粹。正如朱熹所说:“安仁者不知有仁,如带之忘腰,屦之忘足。利仁者是见仁为一物,就之则利,去之则害。”“忘”与“不知”旨在说明仁内在于人之生命本性,构成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中庸》“仁者人也”、《孟子》“仁也者,人也”和《礼记·表记》“仁者人也”等表述接踵而起,都是对孔子这一思想的因循与展开。值得一提的是,仁既然源自人性,就具有普遍性特点,而普遍性意味着平等性。可见,人性平等观念在孔子思想中已有所萌芽。
从“安仁”“乐仁”等观念分析,孔子之“仁”既不属于认识论层面的概念,也不仅仅是道德论层面的概念,实际上应该将其视为审美境界的概念。孔子仁学的重心不在于从认识论维度界说“仁是什么”,也不单纯在道德层面表述“应该”“如何”,而是更多地关注心与性合一、身与心合一。换言之,天与人合一。这种审美境界的仁学,对外在客观必然性已有所超越,其中蕴含自由与自由意志的色彩。在孔子去世之后,儒家仁学呈现出三种发展路径:一是以曾子为代表的工夫论路径;二是以孟子为代表的心性本体论路径;三是以荀子为代表的政治哲学路径。工夫论、心性本体论和政治哲学塑造了儒学内在的基本架构。对于这一基本架构的铸造,曾子、孟子和荀子各领风骚,却都是基于孔子所论之仁作为人之内在普遍本质的展开。
(作者系山东省曾子研究院院长、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