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哲学的问题至今仍然是我们面对的难题,康德哲学解决问题的方式仍然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一种可能方式,因此康德哲学的意义其实已经不言自明了:我们之所以说康德哲学有“意义”,是因为康德哲学是一种活的思想,而不是过时的死东西。
那么,康德哲学“活”在哪里?
康德哲学就“活”在我们的思想之中。准确地说,就“活”在我们与康德哲学的“对话”之中。
众所周知,学习哲学的人少不了学习哲学史,这是这门学科的一个不同寻常的基本特征。通常一般的学科用不着非要学习那门学科的历史不可,哲学却不行,因为离开了哲学史就没有哲学,或者说,哲学就存在于哲学史之中。为什么?因为哲学问题都是永恒无解但人们又不得不追问的难题,所以哲学的发展不是知识积累的过程,而是哲学家们不断地探索寻找飞出“瓶子”的方向或出路的过程,
因此任何一位哲学家的思想、任何一种哲学体系、任何一本教科书都不足以代表整个哲学——哲学只存在于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一切哲学运思的道路之中。由此可见,学习哲学就是学习哲学史,学习哲学史也就是把历史上的哲学家们所思想过的问题再思想一遍,把历史上的哲学家们所走过的道路再走一遍,然后去选择或是开创我们自己的路。
因此,学习哲学史就是思想与思想之间的“对话”,即我们的思想与古人的思想之间的“对话”。[1]如果学习哲学史有什么方法的话,那么它的方法就是“对话”(dialoguo),其实这也正是“辩证法”(dialectics)的本来含义。学习哲学史就是我们去思想古人的思想,而古人的思想就保存或者说记录在他们的著作中,学习哲学史也就是“读书”,以阅读的方式在思想上与古人“对话”,从而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前人之所思再思想一遍,把前人所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不过这种思想与思想之间的思想关系不仅是我们与古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也可以看作是我们自己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因为从我们的角度看,学习哲学史是我们去思想古人的思想,然而从历史的角度看,从我们与古人都属于人类这个角度看,我们思想古人的思想也就是我们作为人类的代表在回忆自己曾经思考过的问题,把自己曾经走过的道路重新再走一遍。
换言之,我们从来就不仅仅是此时此刻这一时空关系中的存在,古人的思想也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的一部分,所以古人的思想是活的有生命的存在,只不过当我们尚未思想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处在某种休眠的状态,而当我们思想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被“回忆”起来了,它们就“复活”了,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正如柏拉图所说:“学习就是回忆”。
因此,学习哲学史就是思想前人的思想,就是思想性的“对话”,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现代解释学所说的“视界交融”。
在学习和研究哲学史的问题上,我们过去总是强调要“按照哲学家本来的意义去理解他们的哲学思想”,这可以称之为“我注六经”式的研究方法。80年代以来,有些人又“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大胆地阐发自己的思想,于是就有了“六经注我”式的研究方法,有人认为现代解释学就是这种观点,其实不然。解释学实际上正处在上述两个极端的“中项”,它的观点可以概括为“视界交融”的方法,也可以说是“对话”的方法。
什么叫“视界交融”?与人相关的一切文化现象,都可以看作是“文本”,学习也好,研究也好,“继承发展”也好,都需要对它们进行“理解”和“解释”。过去人们把理解和解释看作是单纯的再现,追求的是知识的所谓“客观性”,但是现代解释学却告诉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再现或者复制所谓客观存在的文本,因为古人有古人的“视界”,我们有我们的“视界”,
换句话说,古人与我们处在不同的历史、文化、社会、个人环境等等的背景之下,我们不可能彻底摆脱掉自己的视界,纯粹沉浸在古人的视界之中。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理解和解释是不可能的呢?非也。理解和解释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正是由于不同视界之间的碰撞,人类文化才得以进步和发展。
试想:如果后人总是我注六经式地对待古人的经典,会有什么后果?那将意味着只有经典而不可能有新思想的出现。中国哲学几千年之所以总是围绕着儒家思想转圈子,难有创新,原因就在这里。至少那种“引经据典”、“解经释典”的方式在形式上限制了思想的发展,一如西方中世纪的经院哲学。
我们说解释学的观点是“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的“中项”,原因是它既不主张摆脱自己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把自己变成古人,因为那根本不可能;也不主张随心所欲地解释前人的思想,你如果想说自己的话,用自己的嘴说好了,用不着拉大旗作虎皮。解释学主张理解和解释乃是我们的视界与古人的视界相互交融的结果,这就是“对话”。
“对话”首先一定要有共同的“话题”,这样“话”才能“对”起来。我们之所以能够与古人进行思想对话就在于我们与他们之间有共同的“话题”,这就是永恒无解的哲学问题——他们面对的问题也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尽管由于历史、文化、社会等因素,哲学问题有时候其形态会发生一定的变化,但是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其次,“对话”是一种“视界交融”,即相互间的交流。对话的双方是平等的,否则就谈不上对话。在学习和研究哲学史的问题上,我们并不是作为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向哲学大师们请教,而是与他们一同讨论哲学问题。如果我们只是小学生,那么充其量我们只能学到一些“知识”,即了解到哲学家们说了些什么,但那样的话我们归根结底还是站在哲学之外。如果我们与古人有共同的话题——哲学问题,那么我们就进入了哲学运思的道路,我们就“上路”了。既然我们与古人有同样的问题,那么就不是他们说话我们倾听,我们也有“发言权”。
最后,“对话”需要相互之间的“理解”,如果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那么“话”也是“对”不起来的。当然,我们不可能让古人理解我们,因为他们不可能再开口说话了,他们要说的话就在他们的书里,所以说到“对话”,其实有点不平等。但是,如果我们不是把古人的书看作是死东西,而是看作有着丰富意蕴的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存在,那么当我们有所问时,他们也会有所答的。
显然,我们只有深入到哲学的维度,才有资格与哲学家们进行对话,而深入到哲学维度的最好方法就是深入到哲学问题之中,把哲学家的问题当作你的问题,或者把你的问题上升到哲学问题的高度。
于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哲学家的思想就不再是死东西,而是活生生的思想了:他们在我们对他们的思想中“复活”了。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有意让它们复活,实际上它们本来就是活的——我们乃至后人不可能离开它们而单独存在,它们就构成了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沉积于思想的深处。
近年来每每对一些哲学家(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德里达等等)不是“说”自己的话而总是“解释”哲学史有所不解,现在或许有了答案:他们实际上是在反思他们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创造性地“回忆”。
学习就是回忆,回忆也是学习。
选自《康德哲学的现代意义》《德国哲学论丛1999》,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