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哲学没落的时代,我常说,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真正的哲学,我们很不幸,生活在这么一个没有哲学的时代。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很幸运,因为一个没有哲学的时代是一个轻松的时代,一个使人可以像动物一样跟着感觉走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不是崇高而是快乐。无论大家对这个时代的价值判断是褒是贬,但是有一点是大家都必须承认的,那就是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市场化的时代,一个浮躁的时代,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学习任何东西,首先都要问:“它有什么用?”比如上大学,父母为你们选择专业,都会考虑学习这个专业,将来毕业以后有什么用。正因为如此,所以没有人愿意学哲学。如果有同学问我,哲学有什么用,我就会反问你,你所说的这个“用”到底是指什么意思?如果是指实际的用途、功利意义上的用处,也就是说,哲学能够给你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那么我就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哲学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美国一个哲学家詹姆士曾经说过:“哲学不能烤面包!”他的意思是说,哲学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实际利益。
中国人民大学有一位已经去世的老先生,是我国哲学学界的一位泰斗级人物,苗力田先生,他一辈子研究西方哲学,晚年又参悟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苗先生说:我一辈子几十年学习西方哲学,后来又参悟中国哲学,最后得出了一个比较性的结论:我认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特点是“重现世、尚事功,学以致用”,而西方哲学和西方文化的特点恰恰相反,是“重超越、尚思辨,学以致知”。西方哲学的显著特点就是沉溺于纯粹思辨,喜欢追问事物背后的本质,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知识,而不在乎功用。
我非常同意、也非常推崇这个观点。中国古代有一个寓言,说一个人花了千金,学了三年,学会了屠龙,结果却一无所用,为什么呢?因为没有龙给你屠。因此中国大凡学了没有用的东西,就被叫做“屠龙之术”。根据这个观点,哲学在今天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里,对于同学们以及你们的家长来说,就是“屠龙之术”。以至于我们这些教哲学的人在外面与别人聊天,别人问你是学什么的,我只能说自己是学哲学的,但是总要加上一句,不是搞政治的,是学西方哲学的,甚至还要说是学基督教哲学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在一般人眼里,一个学哲学的人就好像是一个很古怪的怪物一样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哲学就是屠龙之术,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我们由于是在中国文化的环境和氛围中长大的,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本来就有经世致用的巨大惯性,再加上我们这个时代的急功近利特点,所以哲学成为一门冷僻之学,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我要提醒大家,你们不要指望哲学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哲学确实是没有用的。但是我同时也要说明一点,所谓“用”,它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实用或者功利意义上的“用”,就是直接带来物质利益的用处。比如说,学习法律、学习经济管理,它们能给你带来物质利益的用处,使你成为一个律师、一个总裁,从而干大事、赚大钱。那套知识你学会了以后,在日后的工作中在把他转卖给你的老板、你的上司,从而可以换得钱财、地位、名誉等等,你就可以利用这些东西来改善你的生活状况,从而改变你的生活环境。因此,这种意义上的“用”,说到底就是改变环境之用。比如说,你是学会计学的,面对一套一套会计学理论,实际上你并不爱好它们,你只是把它们当做一种谋生工具。大学毕业以后去当一个会计师,把所学的这些理论运用在你的工作岗位上,运用得好,你就可以获得一定的地位,成为高级会计师,赚到很多的金钱。然后你用金钱来改善你的生活环境,住好房子,买名牌衣服,大家都很羡慕你。于是,你在精神上、心理上就会感到非常快乐、非常幸福,你就会说,学会计学确实是有用的。
但是,当你这样感受的时候,你是否意识到这种快乐感和幸福感是绕了一大圈才实现的?你首先要把学到的知识转变成金钱和地位,然后再用它们来改善你的生活状况,最后才能从自己的享受和别人的羡慕中感受到快乐和幸福。但是不要忘记了,我们除了要面对环境之外,同样也必须面对自身。我们的快乐感和幸福感,既可以通过改变环境来实现,也可以通过改变自己来实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自身可能比改变环境更加重要,因为一个人永远只能活在自己的感觉和思想之中,只能活在自身之中,环境必须通过自身才能被感受到。世界就是你眼中的世界,你有什么样的眼光,你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因此改变你的眼光,你实际上就改变了世界。在同学们看来,这个观点可能有唯心主义之嫌。但是我们强调,哲学的最大用处就在于改变你自己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素质,如果你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素质改变了、提高了,那么你对世界的看法肯定就和别人不一样,你就会看到更广阔的领域、更深刻的奥秘。
这就是“用”的第二种意义,即精神上或心理上的用处。这种用处可以使你在精神上保持一种高屋建瓴的姿态,使你不用绕刚才那个大圈子就能够直接体验到精神上的愉悦和心理上的快乐。事实上,当我们赚了钱去买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等等,然后再用这些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最终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快乐感和幸福感;这与我们去欣赏一场美妙动听的音乐会、阅读一段优美感人的散文诗和进行一次启迪智慧的哲学思辨,从而直接从中体会到心理上的快乐和精神上的愉悦,二者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这样看来,哲学的用处恰恰就在于使我们在精神上和心理上直接感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快乐和幸福。当别人由于环境的限制而苦恼时,你却会因为自身素质的提高而在精神上感到豁达和愉悦。虽然你并没有改变环境本身,但是却把自身改变了,从而也就改变了你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你思想中所思考的世界。离开了你的感觉、你的思维,世界本身的所谓客观性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固然不能像18世纪英国哲学家贝克莱那样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说,存在的意义是离不开我们的感受和思维的。世界的存在是客观的,但是它的意义却是主观的,因人而异的。世界的存在只有在你的感受中、在你的思维中,才是有意义的。
我常常对一些问我哲学有什么用的同学说:“其实你想一想,这个世界说到底不过就是你眼中的世界,如果你的眼光改变了,你眼中的世界当然也就改变了。”哲学就是帮助你调理、改善、提高自己的眼光的学问,就是改变你自身、而不是改变你的环境的学问。这样一来,哲学的用处就充分显示出来了。如果你有了这样一种深刻的反思,你就不会去随波逐流,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就会像但丁所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这时你就能体会到心灵的自由,以及与这种自由相伴随的快乐和幸福感。只有当你达到了这种精神境界,你才知道哲学到底有什么用。
由此可见,哲学与其他实用性学科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其他学科的知识都被用来改变环境,哲学的智慧却被用来改变自身。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改变自身比改变环境更加重要。这种观点或许会使同学们把我当做一个唯心主义者。其实我既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当然这是一种“有教养的怀疑”,我老是处于一种怀疑和批判的意识中,唯心主义也好,唯物主义也好,对我来说,都需要进行怀疑和批判。但是我觉得,一个人注重自己的内在修养,主动提高自己的主观素质,比起改变自己的客观环境,可能更为重要。
我平时喜欢讲悲剧,哲学就是一场崇高的悲剧。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有悲剧,悲剧的存在是一个客观事实。一个人要想一辈子不经历悲剧,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生活过。只要你生活,你就会遇到悲剧,一种没有经历过悲剧的人生才是真正悲惨的人生。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悲剧,而在于你如何对待悲剧。
如果仅仅把悲剧当做一件悲惨的事情,你本身也就成为一个很悲惨的人了。但是你如果有一种哲学的素养,有一种超脱的姿态和深邃的睿智,你把悲剧看做是人生中的一些必然性插曲,这些插曲有时候还具有几份崇高的色彩,他们会带给我们一些深刻的启示,那么你就会对人生的悲剧采取一种一笑置之的态度。这种态度,从贬义上来说,可以叫做阿q精神;但是从褒义上来说,就是一种极高的哲学素养。这也就是所谓“大智若愚”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