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朱熹理学的“当代价值”或“当今价值”,是学术研究的一项重要课题,也是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学界之所以关心这个问题,是有具体原因的。一则,目前中国正在从事现代化的事业,走上了现代化之路,人们已开始享受到现代化所带来的实际成果,但同时却又遇到了一些新的问题,尝到了许多“苦果”,特别是在文化价值观的问题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就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如何对待自己的传统思想?如何对待朱熹理学?朱熹理学在历史上存在了七百年之久,当中国进入社会“转型”时期,还有没有实际价值?有何价值?程利田先生的这部著作就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他不是从某种“观念”出发,而是从现实出发,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研究朱熹,使朱熹思想与当今社会进行“对话”,在“历时性”的研究中,发现“共时性”的问题。再则,我们不能忘记,在中国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浩劫,对传统思想包括朱熹理学进行过一次“彻底扫荡”,其后果现在正显示出来。这是一个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问题,值得人们反思。正因为如此,这类研究就变得很有必要。程利田先生的研究,就是思想层面上的一次深刻反思。
但是,同样是研究朱熹思想的当代价值,其方法和途径可能完全两样。一种是走捷径的方法,即不是深入朱熹学说的内部,认真阅读原著,了解其思想实质,挖掘新的材料和问题,而是停留在已有的现成材料上,甚至使用二手材料,便急于得出某些结论。这样写出来的东西,看后总觉得隔着一层,即便是换了新名词,也有“似曾相识”之感,实际上没有多大价值。另一种则是潜下心来,花大力气扎扎实实阅读原著,不断挖掘新的材料和内容,带着问题进行钻研,从中发现新的问题,引出应有的结论,使朱熹思想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程利田先生就是走的这条路子。正如他本人所说,这是他退休之后倾注全部心血完成的一部著作,也是长期研究朱子学的一个总结。当我读完书稿之后,第一个也是最深刻的一个印象是,书中引用材料之丰富,思考问题之细密,论述内容之充实,联系实际之紧密,是同类著作中少见的。有一些材料则是新发现的。这种认真的治学态度、严谨的治学方法,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如果没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执着追求,没有严格的自我要求,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程利田先生的研究,不求理论上的“新奇”,但求问题的“切入”,因此,并没有探讨诸如理气、心性一类的理论问题,而是着眼于现实中存在的问题,思考朱熹学说的“当代价值”。当问题真正切入之后,所讨论的话题不仅具有实践意义,而且带有理论思考。我想特别指出的是,书中专辟“朱熹‘天人哲学’与环境文化思想及其当代价值”一章,探讨朱熹的生态哲学及其价值,提出了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这是非常可贵的。我曾说过,中国哲学中的天人关系亦即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不仅是一个‘实用’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理论’的问题”,它“表现了中国哲学家的思考方式、价值诉求,表达了一种基于现实而又理想化的生活方式,是很有生命活力的”[1]。现在看到程先生对这个问题的全面论述,当然很高兴。朱熹的“天人哲学”,是中国“天人之学”的继承和发展,它的生态学意义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人类都是有贡献的。程先生提出,所谓环境文化,其“核心是生态文明”,这是完全正确的。他还提出,“人类属于自然生命系统的一部分”,因此,不仅有获取自然资源的权利,而且有保护自然资源的义务;人类文化与自然保持统一,“才真正是人类生存的本质”;如果将“人定胜天”推向极致,就会使人类陷入生存的困境。这些论述,无疑表达了朱熹思想的基本精神,又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如果做一些理论分析,这些思想都来自作者对朱熹“万物一体”、“万物一理”和仁者“爱物”等学说的深刻领会。特别是对于天人怎样“合一”的问题,作者从朱熹的“天地之心”与仁心的内在关系的学说展开分析论述,阐述了人为什么要保护自然、敬畏自然的道理,可谓抓住了朱熹哲学的核心。这样的论述在其他一些朱熹研究的著作中是很少或没有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过去由于受到种种限制,朱熹学说中的许多重要思想并没有被完全理解,许多重要材料也未能被发现。因此,今天仍有重新研究朱熹的必要。程利田先生的研究,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至于书中对某些具体问题的分析和见解,当然并不是没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比如说,对朱熹关于“中庸之道”的学说,作者主要是从“方法论”的角度进行论述的,并且作为社会管理的重要方法阐述其当今价值的。一般说来,在中国哲学中,“中庸”主要是指德性而言的,其中也有方法的问题,但是如果推广到社会管理层面,可能会引起争论。不过这也说明,研究工作是有各种解释空间的。
程利田先生生活、工作在朱熹曾经长期从事学术活动的地方,具有独特的优势,他带着同情与敬意对朱子遗迹与学术思想进行了长期研究,并将研究工作与现实生活紧紧联系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走出了学术研究的“象牙之塔”。他的这部著作,对读者会有裨益。
蒙培元
2006年10月
[1] 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自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