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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培元:孔子评传

——《蒙培元讲孔子》第一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88 次 更新时间:2022-05-11 11:30
蒙培元 (进入专栏)  
孔子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和思想家,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他的学说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被历代学者尊为圣人。他在不同时代、不同人的心目中形成了不同的形象,但是,一直以来,人们都想了解本来的孔子。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接近历史上的本来的孔子,同时又不能不打上时代的烙印。这也就是为什么孔子永远值得人们解读的原因。孔子所开创的中国文化传统,并没有成为“过去”,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去解读它。

孔子的一生是追求人生的理想境界和社会治平之道的一生,同时又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世界上的许多伟大人物都具有悲剧色彩,但具体经历和情境各不相同,命运也不相同。孔子在他那个时代,可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将其一生献给整个民族和人类的东方式的圣者。


一、家庭背景


孔子名丘,字仲尼,生于公元前551年(鲁襄公二十二年)[1],春秋时期的鲁国人。他的祖先是殷的后裔——宋国贵族。宋的始祖是微子启,受封于周初。微子死后,其弟微仲继位,他就是孔子的先祖。到宋缗公时,有子二人,长子弗父何,次子鲋祀。缗公死时传位于弟炀公而不传子,炀公被鲋祀所杀。当时应由长子弗父何继位,但弗父何不受,让位于弟鲋祀,是为历公。弗父何即是孔子的第十代祖,此后世代为宋大夫。

孔子的第七代祖正考父史称贤大夫,很有名望。他很熟悉古典文献,以谦让俭朴见称。他辅佐过宋国的三代君主,名望越大,越是谦恭。他在家庙的鼎文中写道:“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2] 就是说,接受命令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谦恭,开始是低首,其后是曲背,再后是弯腰。顺着墙边谨慎小心地行走,谁也不敢欺侮我。靠这口鼎煮饘作粥,充饥而已。

孔子的第六代祖孔父嘉即正考父之子,在一次宫廷斗争中被华督所杀(与宋殇公一起被杀),其第三代祖防叔为了避祸,逃到鲁国的陬邑,成为陬人。[3]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即防叔之子,由于是大夫的后代,又加上勇力过人,受到重视,成为鲁国孟献子属下的一名武士。公元前563年(鲁襄公十年),晋国联合鲁国在内的几个诸侯国进攻偪阳(山东境内),打算将偪阳封给宋国的向戍。叔梁纥参加了战斗。当诸侯国的军队包围偪阳城时,偪阳人将城门悬起,让军队进入,之后又将城门关上,准备内外分割而消灭之。这时,叔梁纥用力将城门撑起,使入城的士兵退出。[4] 七年之后,即公元前556年(鲁襄公十七年),齐国进攻鲁国北边的防邑,齐国高厚带领军队将防城包围。叔梁纥与鲁大夫臧纥兄弟正在防邑。鲁国为救臧纥,将军队开到旅松这个地方,再不敢前进了。夜间,叔梁纥带领臧畴、臧贾和甲士三百人突围而出,将臧纥送到鲁军驻地,然后又返回防邑固守,齐军终未攻下,撤兵而去。由于叔梁纥的勇力和战功,受到诸侯国的重视,成为陬邑大夫。

叔梁纥娶施氏女为妻,生九女,但无儿子。后娶妾,生一子,取名孟皮,字伯尼,伯尼有足疾(跛子)。叔梁纥六十多岁时,向颜家求婚,颜氏第三女颜征在愿意嫁给叔梁纥,史称“野合”[5]。所谓“野合”,历来有不同解释,一种是指不备礼而野外结合,一种是指按年龄说不合礼仪。古时认为,六十多岁结婚即不合礼仪。叔梁纥已六十多岁(有人推算是六十六岁),而颜征在才十几岁,以其不合礼仪,故称之为“野合”。后来的儒家多取后一种解释。

公元551年,即鲁襄公二十二年夏历八月二十七日,孔子诞生,史称“祷于尼丘得孔子”[6]。孔丘之名即由此而来。大概叔梁纥很盼望得子,故祷告于丘山,果然生下一子。此时叔梁纥已近七十,三年后就去世了。


二、少年时代


孔子三岁丧父,在母亲颜征在的带领下,到了曲阜城内的阙里住下,从此开始了少年时代。

曲阜是周公封地鲁国的都城。周公的子孙从伯禽开始世代在此,这里保存了大量的文物典籍,以行周公之礼(周公所制定的周礼)而著称,对于孔子的成长极为有利。据《左传·昭公二年》记载(当时孔子十岁),晋侯使者韩宣子到鲁国,“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所谓“周礼尽在鲁”,是说在当时“礼崩乐坏”的春秋末期,西周的典章文物还保存在鲁国,说明鲁国不愧是周公的封地。而孔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

应当指出,孔子的母亲是一位教子有方的伟大母亲。她年纪很轻,但是能体会丈夫对儿子的期望与用意。她以极大的勇气离开陬邑,来到都城曲阜,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维持生计,教育儿子,这是孔子的幸运。母子二人怎样生活,由于史料缺乏,无法知道。孔子说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7] 由此可见,年少的孔子,很早就能从事各种劳动。所谓“鄙事”是指鄙贱的事,包括家务劳动以及为别人干各种杂事以谋生。这些“鄙事”磨炼了孔子的意志,使之成为一位多才多艺的人。

孔子毕竟是大夫的后代,他父亲也有一定的声威,这使他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据传,他的母亲也出身于曲阜大族,母子迁到曲阜后,生活上可能得到家族的某些帮助。[8] 但主要生活来源,还是靠他母亲的辛勤劳动。颜征在除了对儿子的慈爱抚养之外,对儿子的要求也是很严的,使幼小的孔子从心灵深处受到文化熏陶。据《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俎豆是祭祀时放供品的方形和圆形的器具,具有神圣性。“陈俎豆”是将祭祀用的俎豆陈列出来,摆成祭祀时的样子;“设礼容”是仿照祭礼的样子,行跪拜之礼。是真的俎豆,还是以某种小孩玩具当俎豆,或仿照俎豆的样子做成的替代品,不得而知。但是,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正当嬉戏之年的孔子,心里所想、行为所表现者,已经不同于一般儿童了。据有人考证,孔子母亲“豫市礼器,以供嬉戏”[9],即买礼器给孔子作玩具。如果确有其事,那么,颜征在实在是很有眼光的。

孔子十七岁之前,母亲便去世了。[10] 去世时,年仅四十左右,这肯定与她的过度操劳有关。少年孔子除了悲痛(孔子是有名的孝子)之外,已经懂得了礼仪。他决定将母亲与父亲合葬,但是不知道父亲的墓地所在。因为孔子三岁丧父,年龄尚小,故不知父墓,而他的母亲也没有告诉他父墓何在。他母亲之所以未曾告诉他父墓所在,有一种解释认为是“母讳之也”[11],即因为与叔梁纥的婚姻不合于礼而讳避不告。但也有人认为,由于颜征在以十几岁的妙龄嫁给六十多岁的叔梁纥,而叔梁纥不久老死,根据当时的礼俗,少年寡妇为避嫌而不能送葬,故不知其墓而未告。[12] 但不管是哪种原因,孔子合葬父母之举,显然是孝敬父母的表现。为了打听父墓以实现合葬,孔子将母亲的灵柩停放在“五父之衢”,即叫作五父的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以便询问。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举动。正好有一位车夫的母亲,也是颜征在从前的好邻居,从这里经过,觉得孔子的做法很奇怪,便问孔子,孔子也就借此机会向这位老人打听父墓,老人告诉了他。于是,孔子将父母合葬于防,即曲阜东十余里的防山。

孔子母亲去世后不久,孔子未除孝服,正赶上鲁国季孙氏宴请贵族,士一级的下级贵族是宴请的对象。十七岁的孔子,作为武士叔梁纥之子也去参加,但是受到季氏家臣阳虎(即阳货)的奚落。阳虎对孔子说:“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13] 意思是,孔子够不上士。孔子受到一次打击,便退出了。


三、勤奋学习


童年丧父,少年丧母,家境的贫寒,阳虎之类的奚落,这些都没有改变孔子的意志,反而增强了信心和决心,利用一切机会和条件,勤奋学习,锻炼自己,以至于到了“发奋忘食,乐以忘忧”的境地,终于赢得了尊敬。孔子曾经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14]。这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就一个人的成长而言,十五岁是学习的年龄;就孔子而言,只会提前,不会推后。这里所谓“学”,就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之学,而且不止于此,还要进到诗、书、礼、乐、易、春秋这些经典(亦称“六艺”即“六经”)的学习,即后来所说的“大学”。春秋时期,王朝的官学已经崩溃,“学”已经下移到民间,学不在“官”而在“野”。孔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学习经典的。当然,孔子的学习范围是很广的,所谓“多能鄙事”,其中就包括很多实际知识的学习。后来他在同学生樊迟的对话中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是真的。种地、种菜这一类的劳动,不是“士”所能干的;但是,行礼、奏乐、射箭、驾车、书写、计算,即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学则是必须学的。在此基础上,再进而学习古代经典,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孔子所说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不仅是一般的学,而且是作为文化载体的经典学习了。

大约十九岁前后,孔子娶宋国的亓官氏为妻。婚后一年,生一子,取名鲤,字伯鱼。据说,孔子当时已很有名望,生子后,鲁昭公派人送来一条鲤鱼,这是很高的荣誉,取名为鲤,即由此而来。孔子是讲家庭亲情的,但是在后来的生活、学习中,对待儿子和其他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有人怀疑孔子是否对儿子有特殊照顾,去问孔鲤,孔鲤回答说,父亲见了我,只问学诗了没有,“不学诗,无以言”;学礼了没有,“不学礼,无以立”,其他再没有别的了。此人一听,便打消了所有怀疑。孔子既要学习,又要维持生活,因为父母去世之后,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了。母亲在世时,他帮助母亲干活;母亲去世后,他要独立生活。这段时间可能是孔子最困难的时期。但由于他父亲曾经立过战功,“以勇力闻于诸侯”[15],而孔子本人又很能干,大约在二十岁以前,便在主持鲁国朝政的季氏手下当了差事,先后当过委吏,即管仓库的小吏,以及乘田,即管理牛羊的小吏。但是,孔子无论干什么,都干得很好。当委吏时,“会计当而已矣”,即账目计算得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当乘田时,“牛羊茁壮而已矣”[16],即牛羊长得肥壮,不断蕃息。做好每一件小事,这是孔子的为人之道。

还有一种生活来源,就是行“相礼”,即人家举行祭祀时当司仪。这就是所谓“儒”。孔子由于博学多能,已成为一位最著名的儒者,并由此而成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后来他对学生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就是以君子人格为儒者的标准了。

由于孔子很早出名,受到世人的重视,已经有人向他学习了。据《史记》记载,孔子十七岁时,鲁国的大夫孟釐子病危,告诫他的儿子孟懿子说:“孔丘,圣人之后(指商汤),……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17]。孔子固然是商汤的后代,但孟釐子主要还是根据孔子“少年好礼”的实际表现才断定他是未来的“达者”,因而告诫儿子去学习。后来,南宫敬叔向鲁君建议,派他跟随孔子“适周”,即到周天子都城洛邑去学习周礼。鲁君派了一乘车、两匹马、一个童仆,“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18]。孔子究竟何年“适周”没有固定的说法;是否见过老子,或“问礼于老聃”[19],也有争论。但“适周”一事,确有其事,“学礼”、“观礼”、“问礼”也是事实。见老子的事,司马迁虽不是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的,但也很有可能。近人往往强调孔子与老子“道不同”,因而怀疑孔子见老子。其实,二人的学说是“同根”的。何况,孔子是无所不学的。看来,这次“问礼”非常重要,大概是在“三十而立”之后,已经成为一名很有名望的教师。据司马迁说,“孔子自周反鲁,弟子稍益进焉”[20]。就是说,在这之前,就已经有弟子了,回来之后,弟子更多了。

这也反映了当时的情况。孔子虽然“适周问礼”,但礼并不在周,因为周王朝已经“礼崩乐坏”了。孔子之所以“适周”,或许是实地调查研究,访问遗老,收集经典,了解周礼的演变。公元前525年(鲁昭公十七年)孔子二十七岁时,郯国(鲁国东南的附庸国)的郯子朝见鲁公,在鲁公的宴会上,鲁大夫昭子向郯子询问少昊时何以以鸟名官的事。郯子说,这是我祖先的事,我知道,并作了具体回答。孔子听说后,立刻拜见郯子,请教学习。后来告诉人说:“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21] 这一方面说明,孔子之“好学”,不放弃任何一次机会,向一切值得学习的人去学,正所谓“学无常师”,即不是固定向哪一个人学习。卫国的公孙朝曾问子贡,孔子的学问是从哪里学来的,子贡回答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22] 子贡的回答很能说明孔子学习的实际情况,即处处有师而又无常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23] 可说是孔子学习经验的自我写照。另一方面说明,“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正是孔子学习的时代背景,从一定意义上说,“学在四夷”为孔子的学习创造了客观条件,从向郯子“学礼”就证明了这一点。

孔子已经具备了极其丰富的礼乐文化知识,但是,他仍然不放弃一切机会,继续学习,以求融会贯通。这里举一个学琴的故事。《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向师襄子(鲁乐官)学鼓琴,十日不进。师襄子说:“可以益矣。”即可以学新曲了。孔子说:“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即未能领会其技艺。过后,师襄子又说:“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说:“丘未得其志也。”即未能领会其精神志趣。过后,师襄子又说:“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说:“丘未得其为人也。”即还未能体会其何人所作。过后,忽然抬头远望,深有所思地说:“丘得其为人,……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孔子从学琴中体会出这琴曲除了文王无人能作,而师襄子从老师那里知道这确实是《文王操》。这说明,孔子不仅学鼓琴,而且连琴曲的作者及其人格风范都能体会出来,这就决不是一般的学习技巧了。此事虽有些夸张,但确实能反映出孔子学习的精神。


四、收徒讲学


孔子经过勤奋学习和考察,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已经掌握了系统的知识,熟悉“六艺”并精通“六经”(“六经”之名出于汉代,但“六经”之实早已存在)并建立了自己的学说。在当时“学术下移”的情况下,孔子便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私人教师。

前边说过,孔子二十岁前后就已经收徒讲学了,从周返鲁后,弟子又大大增加。在这期间,可以想见,不断有人向孔子求教,而孔子并不收取学费,只要有“束修”,即送一束干肉,都可以收为弟子。孔子讲学,以“六艺”为教,没有固定的教材,主要是以问答的方式传播知识和他的思想,一问一答,教学相长,灵活多样。其最初的目的是将他们培育成儒者。“儒”本来是执行“相礼”的人,谁家死了人,举行丧葬仪式,需要“相礼”的人,这些人必须懂得礼的许多规定和仪式。孔子本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儒者”。但是,孔子又有一套学说,教的学生多了,便形成一个学派,成为“儒家”,其真正目的是将他们培养成为“君子”。于是儒家就成为以孔子为代表的整个学派的名称了。

这时,鲁国政局很乱,内部发生了矛盾。执政的季氏(平子)与另一个贵族郈昭伯家因斗鸡而发生矛盾,演变成公室与季氏两大集团之间的斗争。鲁昭公联合郈氏和另一贵族臧昭伯,出兵围困季平子。而三桓中的另外两家,叔孙氏和孟孙氏则支持季氏,结果杀死郈昭伯,鲁昭公大败,逃到齐国。

就在这种内乱之中,孔子离开鲁国,到了齐国,时年三十五岁。在齐国期间,据记载,“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24]。为什么要“通乎景公”?是否与当时鲁国的政治斗争有关?或是在齐国谋得一个职位?不得而知。但是,孔子当时已经是一位著名的思想家,已引起齐国的重视。齐景公曾两次向孔子“问政”,如何治理国家。第一次“问政”,孔子回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景公听后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25] 孔子的回答就是他的“正名”之说。前一个“君”字是实际的君,后一个“君”字是“名”,代表君所应当遵守的原则即“君道”。实际的君应当遵守君所应当遵守的原则即“君道”,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是如此。齐景公认为孔子讲得很好,如果君不遵守君道,臣不遵守臣道,父与子都不遵守各自之道,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就会大乱,即便是有粮食,还能吃上吗?有注者说,当时齐国的政权由陈恒控制,君不君,臣不臣,因此,孔子作出了这样的回答。[26] 其实,鲁国也是如此。从当时的现实而言,孔子的回答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正名”已成为他的政治主张。孔子是主张以维护“名”所代表的“道”来维持社会政治和家庭关系的,而“道”是现成的,并不需要制定“契约”一类的东西。此后,齐景公又一次问政于孔子,这次孔子的回答是,“政在节财”[27],即节约财政,杜绝奢靡。齐景公很高兴,打算收尼谿的土地封给孔子,但政治家晏婴向景公进谏说,“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并不能达到“移齐俗”的目的。从此以后,齐景公虽能够尊敬地见孔子,却不再问礼了,并且对孔子说,像对待上卿季氏那样待你,我做不到,结果以“季孟之间”待之。这时,齐国又有人想加害于孔子,孔子已经知道了,而齐景公则说:“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于是返回鲁国,时年三十七岁。孔子在齐共两年。

鲁国不仅是“季氏僭于公室”,而且是“陪臣执国命”。季氏家臣阳虎专横跋扈,与季氏发生了矛盾。公元前505年季平子死后,阳虎将其嗣立者季桓子囚禁起来,胁迫定盟后才释放。[28] 阳虎曾经奚落过孔子,但这时孔子已经很有名望,他又想见孔子,却又多次被拒绝。按照当时的礼俗,大夫赠送礼物给士,如果士不在家亲受,就要到大夫家亲自拜谢。阳虎乘孔子不在家时送去一只蒸熟的小猪,等孔子来拜谢。而孔子也是打听到阳虎不在家时前去道谢,在途中相遇。阳虎便对孔子说:“来,予与尔言。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29] 意思是,身怀德才而听任国家迷茫,不算是仁;喜欢从政而失去机会,不算是知。岁月流逝了,时机不再来,还是出任吧!孔子答应说:“诺,吾将仕矣。”但是鲁国乱象丛生,孔子没有真的出仕。“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30] 这时孔子已经过了“四十而不惑”之年,思想已经成熟,便集中精力学习诗、书、礼、乐,收徒讲学。弟子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而来,接受孔子的教诲。这样看来,从三十岁开始到五十岁左右从政,除了在齐国两年,近二十年时间,孔子主要是从事教育活动。这是孔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也是孔子对中国的文化思想和教育事业作出伟大贡献的时期。孔子的博学多能,已经影响到各诸侯国。鲁定公五年(公元前505年),季桓子穿井,得土罐,其中有羊,为了测试孔子,问孔子说“得狗”。孔子说:“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愤羊。”[31] 这实际上是地质学方面的知识,很可能是地下实物或化石。吴越战争,吴国侵占会稽,得“骨节专车”,派人请教孔子。孔子作了详细解答,能够说出古代的人,哪个氏族身材最短,哪个氏族身材最长,而且说明“骨节专车”(即一个骨节就能有车那么长)的人就是防风氏。这实际上是人类学考古学的问题。

但孔子并不以“博学多识”为能,他自称其学是“一以贯之”,他的学说的中心内容是关于仁与礼以及天道、天命之说。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以后还要专门讨论。这里只想说明,孔子教学生,并不是以教会专门知识为目的,而是使他们掌握“一贯”之道,成为真正的“君子”。正如他对学生子贡所说:“赐!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非也,予一以贯之。”[32]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博学多识正是“一贯”的基础,因此,他一生都很强调学。


五、从政仕鲁


如果说,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一位有名的武士;那么,孔子就是一位最著名的文士。政治地位并不高,但他创立了儒家学派,成为一名很有影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就他的个人愿望而言,他是很想从事政治以施展其抱负的,但是,没有机会。他也不以从政为唯一目的。

有两件事可以说明这一点。

一是想应公山弗扰之召。《论语·阳货》记载说:“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悦),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费是季氏邑,公山弗扰当是邑宰,欲畔而召孔子,孔子想去。但子路反对,何必投奔这样的人呢?孔子说出了他的想法,如果有人用我,我要在东方复兴周朝的事业,就是说,他去并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干一番大事。但他终于没有去。

二是想应佛肸之召。《论语·阳货》记载:“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中牟是晋国的地方,佛肸想在这里反抗赵简子(晋国执政者),即召孔子,孔子也想去。但子路同样反对,而且举出孔子说过的话,即亲身行不善的人,君子不去。孔子又说出一番道理,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我难道是葫芦,挂在那里不能食用吗?这里所说的“食”,不是说我要吃饭,而是说我要对社会有用。但是,他同样没有去。

这两件事,只能说明孔子想实现政治抱负,并不能说明别的。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大概子路所说的理由他是认可的。但是后来,在鲁国做了四年的官。

公元前501年(鲁定公九年),孔子五十一岁时,被任命为中都宰,相当于后来的县长。据说,干了不到一年,做出了政绩,“四方皆则之”[33],周边地区都仿效他。据《孔子家语》记载,孔子对长幼、强弱、男女之间,从工作任务到生活礼俗都做出了规定;对养生送死之事也有明确规定,实现了“路不拾遗,器不雕伪”[34]的景象,人民的道德水准有很大提高,大家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而不追求华丽。“路不拾遗”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器不雕伪”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应是孔子治理中都的最大功绩,是符合孔子思想的。

此后,孔子被提升为司空,即管理鲁国山川水土一类的官。《孔子家语》说:“定公以为司空,乃别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生之宜,咸得其所。”这里的话并不多,但是说明了孔子能够根据不同的地形地势和土地性质,发展各种不同生物和作物。根据生物多样性的原理,不同生物需要在不同环境下生长、发育,不能任意改变和破坏。这不仅需要经验和科学知识,而且需要真正的生命关怀和人文关怀,使物“各得其宜”、“咸得其所”,使生物各自有其适宜的生存环境,都能得到均衡的发展。这正是古代的生态学,是符合孔子思想的。

公元前500年(鲁定公十年),孔子做了鲁国的大司寇,相当于后来的司法部长。这是孔子从政以来最高的官职,时间也最长,共做了三年左右。孔子刚刚上任不久,为工作的事,经常去见执政者季桓子,桓子不悦。他还是去见。学生宰予说:先生这样做,怕不合适吧!孔子说:“然。鲁国以众相陵,以兵相暴之日久矣,而有司不治,则将乱也,其聘我者,孰大于是哉!”[35] 这是工作负责任的态度,因此,不以其“不悦”而不去见。至于政见如何,是另一个问题。

司寇是管狱讼的,孔子断案时,能够征求各方面人的意见,然后做出裁决,这样就能避免主观武断,与他提倡的“四绝”(无意、无必、无固、无我)精神是一致的。“孔子为鲁司寇,断狱讼。皆进众议者而问之曰:‘子以为奚若?某以为何若?’皆曰云云。如是,然后夫子曰:‘当从某子几是。’”[36] 当时并没有详细的民事、刑事诉讼法的条文,有何刑律规定,现在也已无从知道,但是,应当有一些基本原则,到具体判案时,就需要在基本事实的基础上听取“众议”,选择其中合理的意见,最后做出裁决。这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孔子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37] 就是说,办理诉讼案件,我同别人差不多,但是一定要做到没有诉讼才好。“无讼”是他的理想,但是要做到“无讼”,就不仅仅是司寇的事情,而是整个社会治理的事情。所谓“吾犹人也”,是同“无讼”的理想状态比较而言的,大凡听讼都有一些基本的程式,但孔子尊重并听取“众议”的做法,确实具有民主精神。在当时,并不是所有的诉讼都像孔子这样去处理的。比如孔子的学生子路,就能果断地作出判断。果则果矣,但未免有武断之嫌。孔子在评论子路时指出了这一点。

公元前500年的夏天,齐、鲁之间有一次大的盟会,史称“夹谷之会”。孔子以大司寇的身份“摄相事”,担任司仪。齐国想借此机会,显示力量,使鲁国臣服。在十分危机的情况下,孔子显示了他的智慧和勇气,为鲁国争得了荣誉和地位,立了大功。盟会的礼仪刚刚过后,齐国便“奏四方之乐”,各种武器“鼓噪而至”。孔子立刻登上台阶,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将其撤去。齐景公心里不安,挥而去之。过了一会,齐国又“奏宫中之乐”,结果是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又立刻登上台阶,说:“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加以处治。结果齐国当场处理了这些乐舞者。此举使齐国君臣为之胆寒,回国后将其侵占鲁国的土地郓、汶阳、龟阴三地归还鲁国。[38] 这是小国利用盟会之礼战胜大国的一次重大胜利,孔子则是取得这场胜利的关键人物。

夹谷之会的胜利,使孔子的威望大为提高,结果“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即参与国家大事。而此后孔子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堕三都”,但是,并没有完全成功。所谓“堕三都”,就是拆掉季、孟、叔三家的都邑。当时,鲁国的情况是三桓执掌政权,即所谓“政在大夫”;而三家的家臣又执掌三桓的权力,即所谓“陪臣执国命”。孔子想通过摧毁家臣的权力,进而削弱三桓的势力,以张公室,巩固鲁国的政权,于是建议鲁定公将三家都城拆掉,并使子路为季氏宰,执行这个任务。结果,叔孙氏首先拆掉了郈都,季孙氏将要拆掉费都时,遭到公山不狃等人的反抗,他们率费人进攻鲁城曲阜,鲁定公与三桓躲进季氏之宫。孔子率领鲁国军队反击,击败了进攻之敌。公山不狃等人逃奔,终于拆了费都。最后拆除孟孙氏的城邑时,其家臣公敛处父建议孟孙氏说:“无城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终于不拆。鲁军围城,未能攻下,以失败告终。

但是,这次“堕三都”,倒是使三桓更加惊觉了。而鲁国的政治,并没有改善多少。孔子既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与统治集团的矛盾也未能消除,工作已经很不顺利,终于离开了鲁国。其直接原因是,齐国从全国选拔了八十名美女,组成大型乐队,又选骏马三十驷(即一百二十匹),送给鲁国。表面上是为了两国修好,实际上是为了瓦解鲁国君臣的意志,以逼走孔子。季桓子带着鲁定公天天去观看歌舞,“怠于政事”。这时,子路也已失去季氏的信任,看到这种情况,劝老师说:“夫子可以行矣。”孔子还想再观察观察,说:鲁国将要举行郊祀,按照通常的惯例,郊祀之后要将祭肉送给大夫,如果能够送祭肉给大夫,我就可以不走。但结果是,“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39] 季桓子既接受了齐国的女乐队,又不送祭肉给大夫,孔子认为,已不可为矣,于是匆匆离开鲁国,开始了列国之行。


六、周游列国


根据学者考证,孔子这次周游列国,从公元前497年(鲁定公十三年)到前484年(鲁哀公十一年),共十四年[40],即54到68岁之间。所到的国家有卫、陈、曹、宋、郑、蔡等国,停留最多的是卫、陈两国。

孔子弃官出走的原因,如前所说;孔子周游列国的目的,有人认为,主要是“求仕”,讲学只是附带的事情。[41] 其实,根据当时的情况,孔子弃官之后,再留在鲁国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是留下来继续讲学,也会受到很多干扰。因此子路说,“夫子可以行矣”。所谓“行”,就是出走,离开鲁国。正好子路的妻兄颜浊邹在卫国,是有名的贤大夫,孔子所到的国家,第一个就是卫国,而且住在颜浊邹家。春秋时期,各国之间是可以自由行走的,不像后来的国家,关防重重。何况,“鲁卫之政,兄弟也”[42]。两国不仅都是周文王的后代,而且政治状况也很相近。

从当时的客观环境和条件讲,如上述;从孔子的主观愿望和目的讲,“求仕”可能是目的之一,但未必是最主要的或唯一的目的。孔子出游的一个重要目的可能是考察各国的情况,以便“行道”,并继续完善自己的学说。一边“行道”,一边“求道”,这是孔子的终生事业。这时,孔子已经过了“五十而知天命”之年,“知天命”是一个关键性的阶段。经过几年的从政,积累了更多的经验,体会到“行道”之艰难。但是,他仍要宣传他的学说,探求“行道”的途径,并且要获得精神上的更大自由,实现人生的自由境界。道之行与不行,他已经寄之于“命”了。早在“堕三都”之后不久,就有人在季桓子面前说子路的坏话,预示着孔子的未来处境。“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指季孙即桓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43] 公伯寮在季桓子面前说了子路的坏话,而子服景伯(鲁大夫子服何)告诉了孔子,并说他有办法使季桓子杀公伯寮以示众,孔子却说,道之行与不行,都是命运决定的,公伯寮难道能改变命运吗?那么,换一个环境怎样呢?可以试一试。但是,“知天命”之“命”与命运之“命”是不是同一个“命”呢?我们以后还会讨论这个问题。有一点是肯定的,“知天命”是为了实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关系到德性修养的问题,即便是“道之不行”,也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只要做到我所应当做的,就是尽了人生的义务。正如后来在“游说”过程中遇到挫折,有人向子路说,你老师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而子路却说,我们只是做我们应当做的,至于行不通,“已知之矣”,即早已知道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周游列国,就不只是“求仕”所能解释了。他在最危难的情况下,还能在大树之下“弦歌”,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不能仅仅说成是“无可奈何”。当他们吃不上饭的时候,有的学生也有怨言,说君子也有穷困的时候,孔子则教导他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44] 正是经历过这些磨难之后,孔子才说出“从心所欲不逾矩”。因为他已经真正知道“天命”了。这里的“天命”就是“天道性命”之命,已经超越了命运。

孔子很仓促地带着几十名学生出行,先到卫国,受到卫灵公的礼遇,给他很丰厚的俸禄,相当于鲁国大司寇的“奉粟六万”(小斗)。但是,并没有给他任何职务,也没有请他参与政事。卫灵公只是借孔子以炫耀自己,甚至与夫人南子乘车,让孔子为次乘而“招摇过市”。关于“子见南子”,《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卫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论语·雍也》说:“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由于南子把持朝政,作风又不好,因此,子见南子之事,连学生子路也不高兴,孔子只能发誓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天惩罚我!天惩罚我!这些生动的记载,反映出师生之间像常人一样平等相处的情景。

孔子是主张“德政”的,他很想通过卫国实行“德政”,但是,卫灵公对此并无兴趣,倒是向他请教如何用兵打仗的事。结果,孔子离开了卫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45] 这次离开卫国打算到陈国去,在经过匡这个地方时,又被匡人拘禁。因为匡人曾受到过阳虎的侵暴,而孔子长得很像阳虎,匡人误以为是阳虎而拘之。《论语》中所记“子畏于匡”[46],即指此而言。但五天之后,误会消除,又释放了孔子。孔子又返回卫国,住在贤大夫蘧伯玉家,直到卫灵公死,因卫国内乱而到陈国。

公元前493年(鲁哀公二年),孔子五十九岁,前往陈国。经过宋国时,习礼大树下。宋国司马桓魋想杀害孔子,将大树拔掉,孔子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47]的话,微服而过,躲过危险。路过郑国时,弟子失散,孔子站在城郭的东门外,有一个郑国人对子贡说:“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似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回来以实相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48] 孔子对于形容他像尧等“圣人”的话,并不以为然,但是对于形容他像“丧家之狗”,却欣然接受,这种自嘲式的乐观精神,使他与弟子们的距离更近了。

孔子到了陈国,住在贤人司城贞子家,并享受一定的俸禄,也未参与政事,主要还是学习、教学生。三年之后,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又离陈过蔡,在陈蔡交界的地方,遇到极大的困难,竟然无粮可吃,以致“从者病,莫能兴”[49]。所谓“陈蔡绝粮”就是这时的事。但孔子仍然“讲颂弦歌不衰”[50],有的弟子本来有些怨言,但是在孔子的带领和教诲之下,共同渡过了难关,并且受到极大鼓舞。在行途中,与楚国的叶公(名诸梁)会面,叶公问政,孔子答以“政在来远附迩”[51],使远方的人归来,使近处的人更加亲近。这本是儒家“德治”学说的基本内容。事后,叶公问子路,孔子是什么人,子路不回答,回来后告诉孔子。孔子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52] 这说明,孔子即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仍不忘学习、实践、演练,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学而能“乐以忘忧”,老而“不知老之将至”,这种精神正是孔子一生的写照,也是教育学生的最好方式。

公元前488年(鲁哀公七年),孔子六十四岁时,又到卫国。这时,卫灵公已死,太子蒯聩因不满其母,谋杀未成而逃亡在外(晋国),由卫灵公之孙出公辄继位。就在返回卫国的路上,孔子正式提出了他的“正名”学说。“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53] 这是孔子很重要的一个政治主张,是针对卫国的现实而发的,同时又有普遍性意义。前面说过,孔子回答齐景公“问政”时,已提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主张,实际上就是“正名”的具体应用。这次又从理论上提出“正名”说,推论出一番道理,说明“正名”原则的重要性。所谓“卫君待子而为政”云云,只是一个假设之词,即假言命题,意即“假如卫君请您主持政治,您将以何者为先?”孔子的“正名”主张,并不是只有靠自己执政才去实行,他本人从政与否,并不重要。无论谁主政,只要按照这个原则去做,就必然成功。这才是孔子的真实想法。

所谓“正名”,又是什么意思呢?有人说,这是孔子的逻辑学,是解决名实关系问题。如果说,这里有逻辑问题,那么,这是一种应用逻辑、政治逻辑,不是一般的所谓纯粹逻辑。在孔子看来,关键是“名”的问题,只要“名”的问题解决了,“实”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有人认为,“名”即名分,“正名”即“纠正名分上的用词不当”[54]。又有人认为,“正名”是“端正名分”[55]。这两种解释的分歧在“正”字上,不在“名”字上,其实,“纠正”和“端正”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二者的共同点是将“名”字解释成“名分”。所谓“名分”,是指“名”所代表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这当然很重要;但是,孔子所说,主要是指“名”所代表的职责和义务,即所谓“道”。君要尽“君道”,臣要尽“臣道”,父要尽“父道”,子要尽“子道”,这才是最重要的。具体就卫国的情况而言,蒯聩与辄父子二人谁为君,孔子并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这方面的暗示,但是,不管何者为君,尽君道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孔子最关心的。如果君不能尽君道,那就一切都无从谈起了,因为会产生一系列的后果。这与其说是针对卫出公(辄),毋宁说是根据卫灵公时候的经验而发的议论。总之,“名”所代表的“道”是必须通过言说体现的,而言说是必须要实行的。这就是“言”之所以“无所苟”的意义所在。

孔子在卫国又一次受到很高的礼遇,但同样没有实际职位。应当说,主要精力仍然是从事教学与学术活动。这期间,有的弟子已经回国,有的从政,冉有则做了季康子的宰臣,并且在齐鲁之间的一次战争中立了战功。早在季桓子执政之时,就曾表示要请孔子回国,季康子继任后,冉有又建议季康子将孔子请回。季康子派人以厚礼相聘,孔子终于在公元前484年(鲁哀公十一年)回到鲁国,时年六十八岁。


七、晚年生活


回到鲁国后,孔子受到优厚的待遇,但是,并没有被委以重任,孔子也不求任。(“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56] 除了继续从事教育,同时又集中精力整理文献。晚年时的孔子,已经过了“六十而耳顺”之年,到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所谓“耳顺”,就是经过一番周游之后,经历了人生的种种考验,能够适应任何环境,听得进任何声音,能够进行分析而不感到惊异。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领会了人生的真谛,贯通了天人之道,获得了精神自由,做到了“求仁而得仁”,随心之所至而不逾越宇宙法则。只有心与天道合一,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孔子勤奋一生,只是到了晚年,才认为自己达到了这个境界。富与贵,早已不足论了;“道”之行与不行,也已经付之于“命”了。但是,只有一件,至死不能放弃,这就是完成天所赋予的神圣使命,完成人格,传承文化,教育后生。这才是一生为之追求,且行之久远的事情。因此,他始终保持着“学而不倦”的精神,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为最大的快乐,也以此来勉励学生。

孔子晚年,虽然不问国事,但是经常有人咨询、请教。比如季康子要实行“田赋”,便派冉求向他征求意见。孔子说:我不知道。连问三次,仍不答。冉求说:“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孔子终不以“国老”顾问的身份回答,而是私下对冉求说:“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又将不足。”[57] 关于“丘赋”与“田赋”的问题,一直有争论。有一种解释认为,“丘赋”属井田制,十六井为一丘,每丘各出军赋若干(杜预认为是马一匹、牛三头);“田赋”则是只按土地多少征赋,但实际上增加了收入。详细情形不必讨论,在这个问题上,孔子提出了他的原则:“施取其厚”,即施于民要丰厚;“事举其中”,即办事无过无不及而取中;“敛取其薄”,即取于民要少。厚施而薄敛于民,这是孔子的一贯主张,对于季氏的厚取于民,他一直是持批评态度的。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孔子还提出一个原则,就是按周公之礼办事。“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58] 就是说,季氏若要实行什么政令(“法”),周公的典籍就在那里;若要另外实行一套,又何必问我呢?以“复古”相标榜,这也是孔子和儒家的一贯做法,他的理想社会,就是古代圣人治理下的社会。但这是不是完全回到古代社会,则是另一个问题了。比如他提出的三条原则,显然是针对当时社会的,他曾在各种场合下直接间接地批评季氏的“厚敛”[59],其依据则是古代圣人。孔子是推崇并维护“周礼”的,但“周礼”究竟是什么样子,已经很难说了。孔子虽然读过很多典籍并进行过许多考察,一生以恢复“周礼”为职志,但是,照这里所说,只取其基本原则和精神而已,并且赋予了某种理想化的成分。因为经过几百年之后,特别是春秋大变革之后,“周礼”的具体制度已经不复存在了。“丘赋”与“田赋”的区别,在孔子心目中只代表“薄敛”与“厚敛”之不同。这就是孔子的“复古”。

这次讨论,不知冉求是如何告诉季氏的,但事实是,季氏并没有按照孔子的原则办事,而是在第二年的开始(鲁哀公十二年“春王正月”)终于“用田赋”。孔子认为,冉求帮助季氏实行厚敛,所以不能容忍。“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60] 这是孔子对学生的最严厉的一次批评,竟然主张其他学生敲锣打鼓地去讨伐冉求。但是,政见的不同并没有妨碍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孔子的教育分四科,弟子三千,大贤七十二人,而冉求被归入四科中的政事科,成为最有成就的十大弟子(“十哲”)之一,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是,在晚年生活中,有一件事是孔子亲自找鲁君的。这就是请鲁君讨伐齐国陈成子。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十四年),“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61] 春秋时期,臣杀其君者多矣。陈恒是齐国的执政者,在一次内乱中杀了齐简公,这事发生在孔子生前,在《春秋》三世中,属于“所见世”。孔子认为,陈恒杀君,就是“犯上作乱”。由于他忝居大夫之位,所以很隆重地报告鲁君,“请讨之”。但鲁君不能作主,让他请示三桓即季孙、叔孙、孟孙,而三桓却“不可”,即不答应。陈恒在齐国的地位相当于季氏在鲁国的地位,当然不会同意,孔子也知道不会答应,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即尽到做大夫的责任罢了。这说明,孔子对于“礼崩乐坏”的现实是非常不满的,但又是无能为力的。孔子主张通过“损益”即改革的办法实现理想的“德政”,而不主张用流血的方式获得权力,从这件事即可得到证明。

孔子一生从事教学,培养出大量人才,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些学生先于他而去世,曾引起孔子的极大悲痛,从中可以看出师生感情之深厚。子路尚勇,经常跟随孔子,保护孔子,能够坦诚地向孔子提问并表明自己的态度,性格耿直,非常可爱。孔子对子路多有批评,但又十分厚爱。公元前480年(鲁哀公十五年),即孔子去世的前一年,子路做卫国执政者孔悝的家臣,逃亡在外的卫国太子蒯聩发动政变,攻进卫国都城,逐出出公辄,孔悝被围,子路冲进宫去救孔悝,被砍断冠缨(帽带),子路临危不惧,说:“君子死,冠不免。”将冠缨系好,结果被砍成肉酱。这就是史书所说的“结缨而死”[62]。孔子早年说过,子路勇敢过人,承诺的事一定会完成,但很可能遇险而“不得其死”,果然不出所料。事情发生后孔子十分悲痛。

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小孔子三十岁,于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十四年)孔子七十一岁时死去。孔子悲痛万分,叹息说:“噫!天丧予!天丧予!”[63] 跟随的学生们看见老师这个样子,便说,先生哭得太悲痛了!孔子说:“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64] 他对颜渊的评价是“好学”、“不迁怒,不二过”、“其心三月不违仁”、“在陋巷……而不改其乐”。鲁哀公和季康子都问过孔子,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无例外地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65] 颜渊之贤,弟子们是公认的,而颜渊之死,孔子最伤痛。因此,弟子们想厚葬,连颜渊的父亲也要求孔子用旧车子的木材给儿子作棺材的外廓,但孔子都没有答应,因为这样做不合于“礼”。但门人还是厚葬了颜渊。孔子于是说:“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二三子也。”[66] 孔子这里所说,有两层含义,一是说明师生之亲近犹如父子,二是正因为如此,故不能厚葬。但是,他又不能阻止弟子们的行为,因为厚葬虽不合于礼,但他们都是出于对孔子的尊敬、对同门弟子的怀念。

在颜渊、子路去世之前,孔子的妻子亓官氏和儿子孔鲤就已经先后去世了。妻子去世于孔子自卫返鲁的前一年,即公元前485年(鲁哀公十年)[67],儿子去世于公元前482年(鲁哀公十三年)。因此,孔子的晚年很凄惨。子路死后的第二年即公元前479年(鲁哀公十六年),孔子病了。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唱出了最后的心声。“孔子蚤作,负手掩杖,逍遥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盖寝疾七日而没。”[68] 去世的具体时间,据《左传·哀公十六年》记载,“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即公元前479年夏历二月十一日,享年七十二岁。

孔子去世后,葬于曲阜城北的泗水旁,弟子服丧三年。子贡则筑茅舍于旁,服丧六年。后世为了纪念孔子,将这里称为“孔里”;而将孔子生前居住、讲学的地方改称“孔庙”,世代香火不绝;孔子的后代,则另择居处,即现在的“孔府”。


[1] 据《史记》,从众说。《春秋谷梁传》记作,鲁襄公二十一年冬十月庚子。

[2]《左传·昭公七年》。

[3] 据《孔子家语·本姓解》。

[4]《左传·襄公十年》。

[5]《史记·孔子世家》。

[6]《史记·孔子世家》。

[7]《论语·子罕》。

[8] 匡亚明《孔子评传》有考证,齐鲁书社1985年3月版。

[9] 郑环:《史记·孔子世家考》。

[10] 据《孔子世家》。

[11]《史记·孔子世家》。

[12] 司马贞:《史记·索引》。

[13]《史记·孔子世家》。

[14]《论语·为政》。

[15] 胡仔:《孔子编年》。

[16]《孟子·万章下》。

[17]《史记·孔子世家》。

[18]《史记·孔子世家》。

[19]《孔子家语·观周》。

[20]《史记·孔子世家》。

[21]《左传·昭公十七年》。

[22]《论语·子张》。

[23]《论语·述而》。

[24]《史记·孔子世家》。

[25]《史记·孔子世家》。

[26] 孔安国:《论语集解》。

[27] 孔安国:《论语集解》。

[28]《左传·定公五年》。

[29]《论语·阳货》。

[30]《史记·孔子世家》。

[31]《史记·孔子世家》。

[32]《论语·卫灵公》。

[33]《史记·孔子世家》。

[34]《孔子家语·相鲁》。

[35]《孔子家语·子路初见》。

[36]《孔子家语·好生》。

[37]《论语·颜渊》。

[38]《史记·孔子世家》。

[39]《史记·孔子世家》。

[40]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46页。

[41] 匡亚明:《孔子评传》,第79页。

[42]《论语·子路》。

[43]《论语·宪问》。

[44]《论语·卫灵公》。

[45]《论语·卫灵公》。

[46]《论语·子罕》。

[47]《论语·述而》。

[48]《史记·孔子世家》。

[49]《论语·卫灵公》。

[50]《史记·孔子世家》。

[51]《史记·孔子世家》。

[52]《论语·述而》。

[53]《论语·子路》。

[54]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12月版,第134页。

[55] 匡亚明:《孔子评传》,第88页。

[56]《史记·孔子世家》。

[57]《左传·哀公十一年》。

[58]《左传·哀公十一年》。

[59]  见于《论语》。

[60]《论语·先进》。

[61]《论语·宪问》,《左传·哀公十四年》亦有记载。

[62]《左传·哀公十五年》。

[63]《论语·先进》。

[64]《论语·先进》。

[65]《论语·先进》,《雍也》记录更详。

[66]《论语·先进》。

[67] 胡仔:《孔子编年》。

[68]《礼记·檀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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