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19世纪末,西方“民族主义”浪潮席卷全球之际,诸多传统帝国相继瓦解。在列强入侵下,清帝国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有识之士纷纷寻求救国方案。康有为的关注点,是中国在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过程中,如何全方位延续帝国的疆域和文明,避免陷入肢解、分裂或灭亡局面。有别于章太炎、孙中山,康有为力倡混合清朝疆域内所有种族,在中国固有的领土、人口和文化的基础上,建立新的“国族”。这种“以国建族”而非“以族建国”的思想,源自《公羊》学的“夷夏之辨”。在该学说中,“攘夷”只是华夏文明捍卫自身的临时手段,“远近大小若一”则是其终极理想。“夷夏之辨”强调在动态中界定夷夏双方。康有为借助这种动态视角,发挥《公羊》学“夷夏之辨”,提出了有别于僵化、静态的现代民族主义的新思想,对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具有启发意义。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游历海外,探求救国良方,先后提出虚君共和论、文明移植论、物质救国论、理财救国论等方案,对中国的前途可谓殚精竭虑。其中,现代中国的建立与国家认同的奠基,是康有为思索的核心主题。起源于西方的民族主义随着现代化浪潮传遍全球,旧时依赖君臣之义维系的多民族王朝皆岌岌可危。与清王朝同病相怜的奥斯曼帝国的瓦解对康有为触动极大,中国如何避免覆灭命运则成为康有为长期考虑的问题。康有为的思想探索,最重要的理论资源当属《公羊》学“异内外”之义,其核心问题即“夷夏之辨”。
关于康有为对中国的现代转型的思考,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民族国家”问题,多年来一直为思想界所重视。学者们从各种角度对此进行梳理,并提出了不少精到的见解。如:金观涛、刘青峰考察近代以来“天下”“万国”和“世界”的概念流传,梳理了民族主义在中国的起源和发展;郭成康从清代皇帝的“中国观”入手,考察清朝官方对“中国”认同的发展。上述研究为我们理解康有为的思考提供了详细的时代和思潮背景。【1】陈明则从“文明论”的视角出发,在政治架构和文化精神的关系中思考康有为的转型主张,【2】从而提供了现代“民族国家”思路之外更加宏阔的视角,即:康有为并不主张彻底摆脱帝国形态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而是务实地考虑如何在现代转型中继承帝国形态中的合理因素。李莉、朱忆天从“国族”构建的角度出发,指出康有为对“国族”建构的坚定信心。3这些既有研究成果,为我们理解康有为在中国现代转型问题上的主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果我们注意到康有为思想的《公羊》学渊源,并考察《公羊》学“夷夏之辨”的内涵,则能对康有为的建国主张及其现代意义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标准何在:康有为的夷夏论
夷夏问题出自《公羊》学“三科九旨”之“异内外”,其义有三。其一,王化由近及远。《春秋》有“详内略外”的笔法,《公羊传·隐公十年》称:“《春秋》录内而略外,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于内大恶讳,小恶书。”何休注曰:“于内大恶讳,于外大恶书者,明王者起,当先自正,内无大恶,然后可以治诸夏之大恶。”【4】此即《论语·卫灵公》“躬自厚而薄则于人”之义。其二,攘夷。《公羊传·僖公十年》云:“南蛮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5】桓公抵御蛮荆,保卫华夏,故《春秋》褒之。这是表明攘夷的必要性。然而攘夷的正义性是有前提的。《公羊传·庄公三十年》载齐人“伐”山戎,有贬齐桓之意,何休注曰:“戎亦天地之所生,而乃迫杀之甚痛,故去战贬见其事,恶不仁也。”【6】可见攘夷的正当性在于捍卫华夏文明,不可假之以行欺压。其三,化夷。《公羊传·宣公十二年》载晋楚邲之战曰:“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7】楚庄王本已退兵,晋国不顾郑国已与楚和解,挑起战端,无善善之心。书“楚子”,因楚能守礼,故进之为诸夏。同样,中国有夷狄之行,则退之以为夷狄。邲之战,书“晋荀林父”,按照《春秋》笔法,是贬晋为夷狄。正如韩愈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8】
关于夷夏之别,历来有两种判断标准。一则种族血统之别,一则礼义道德之判。首先,如《白虎通》云:“夷狄者,与中国绝域异俗,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故不臣也。”【9】则夷狄与华夏所居异地,又有种族、习俗差异。其次,夷夏之别并无绝对界限,而以礼义道德之有无为标准。《公羊》又有将吴、楚进为华夏,而黜晋为夷狄的笔法,表明夷狄有礼则应视作华夏,诸夏背弃礼义则当贬为“新夷狄”。故而在《公羊》学中,夷夏的判定标准,时刻处在动态过程之中:教化或道德之有无是绝对标准,种族与地域只是相对标准。因为夷夏之辨的标准处于动态之中,故而又与《公羊》强调时间维度的“张三世”之义密切关联。何休表述“三世”之义为:衰乱世“用心尚粗觕,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10】据此,在王化尚未遍及天下时,攘夷与化夷都是捍卫与推行王化的手段。由此可知,夷夏之辨从根本上讲,不在种族或地理之别,而在对先王教化的认同与践行。只不过,在现实中,承担先王教化使命的人群是具体的,故而又不得不有种族与地理之别。
正因为“夷夏之辨”兼具开放和封闭两种理解,“当中国政治经济力量衰落时,主导天下观的华夏中心主义就会趋向封闭,严于防范以夷变夏”【11】。宋人处偏安之世,受西夏、辽、金之迫,无力化夷,故而宋儒治《春秋》者每以攘夷为第一义,如孙复、胡安国等。则宋儒的夷夏之辨,多以种族分界为限。至于清廷,本是渔猎之族,依靠武力入主,不由得在入关之初,对夷夏之辨讳莫如深。其后,面对统治正当性危机,雍正皇帝著《大义觉迷录》予以回应。书中严正声明了对华夏文明和教化理想的捍卫:“盖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以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非寻常之类聚群分,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所可妄为同异者也。”【12】同时将满汉之别约化为地域方位之别:“不知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13】雍正皇帝此处论证满汉一体,援引了《春秋》“异内外”之义。对此,唐文明指出,“夷夏之辨”中的教化意义与地理意义,成了清廷反驳夷夏之辨的种族意义、论证其统治正当性的理论基础。【14】此外,雍正皇帝又强调“统一”的重要性。盖清代疆域辽阔,除中原之外,又有蒙古、新疆、西藏等不同文化,则清王朝又颇有“帝国”之性质;然而,清廷对“内外”边界有着十分明确的意识,且其疆域观念大致等同于现代国家之国界观念。【15】此种特殊历史情形下,清代《公羊》学中的“夷夏之辨”也更加复杂。
乾隆年间,庄存与作《春秋正辞》,将《春秋》之义提取为九个“正辞”,即奉天、天子、内、二伯、诸夏、外、禁暴、诛乱、传疑。今人通常认为庄氏《春秋》学意在迎合清廷,消弭朝廷与士林的对立关系。如辛智慧称:“将判分夷夏的标准确立为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为内核的‘礼’,从而将夷夏身份问题转换为君臣礼教问题。”【16】汪晖指出:“庄存与通过各种论述取消了内外的严格分野,以‘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为基本价值取向,以礼仪而非种族作为王朝认同的前提,呼应了清代法律和礼仪改革的主导倾向。”【17】刘逢禄治《公羊》,则绝口不提“夷夏之辨”的种族之别。其《秦楚吴进黜表序》称“(秦)始小国僻远,诸夏摈之,比于戎狄。然其地为周之旧,有文武贞信之教,无敖僻骄侈之志,亦无淫佚昏惰之风”,又谓“观于《春秋》,以吴楚狎主中国,而进黜之义,虽百世不可易也”。【18】似乎在刘逢禄看来,《公羊》学“异内外”之义,仅表明王者教化有先后之别,而无关乎种族差异。其后的清代《公羊》学,在夷夏问题上基本与刘逢禄一致。龚自珍关注大一统观念之下的地理学,魏源对海洋时代危机的构想与应对,都可归于清代特殊国情下的内外关系问题。
康有为治《公羊》,在“夷夏之辨”上继承了清代《公羊》学的这一传统。康有为论“夷夏之辨”,并不把清廷视作夷狄。康有为称:“故夷狄而有德,则中国也;中国而不德,则夷狄也。并非如孙明复、胡安国之严华夷也。盖孔子之言夷狄、中国,即今野蛮、文明之谓。”【19】在注解《春秋》“荆败蔡师于莘”时,康有为提出:“盖孔子之贵中国者,贵其礼义也;不欲无礼义人之犯有礼义人,不欲野蛮人之犯文明人;然后人道益以进化。”【20】这里将夷夏之辨理解为野蛮与文明的差别,并将“攘夷”之义解释为文明共同体面对野蛮侵略的必要防卫。在对“邲之战”的注释中,康有为称:“后儒尊攘之说,则当亲者晋,不当亲者楚也,何德之足云?不知《春秋》之义,中国、夷狄之别,但视其德。中国而不德也,则夷狄之;夷狄而有德也,则中国之。无疆界之分、人我之相。否则,孔教不过如婆罗门、摩诃末之闭教而已。后儒孙明复、胡安国之流不知此义,以为《春秋》之旨最严华夷之限。于是尊己则曰神明之胄,薄人则曰禽兽之类。苗、瑶、侗、僮之民,则外视之;边鄙辽远之地,则忍而割之。呜呼!背《春秋》之义,以自隘其道。孔教之不广,生民之涂炭,岂非诸儒之罪耶!若不知此义,则华夏之限终莫能破,大同之治终末由至也。”【21】康有为在这里总结历史发展轨迹,认为华夏的范围是不断扩展的,华夏的标准在“德”,而不在疆界、人种;并批评宋儒罔顾现实,以种族为界,画地自限,阻碍了华夏文明的发展。
康有为对孙复、胡安国的批评,如果仅从《公羊》学本身而言,似乎显得苛刻,因为原始的“夷夏之辨”确实包含种族因素。但从根本上看,“夷夏之辨”的标准确实在文明高低而非其他。因此,康有为的夷夏论大致可概括为:华夏和夷狄的区别在于文明教化程度,而不在种族和地域——华夏的范围始终处于变动之中,诸多曾经被视为夷狄的群体,在历史长河中也成为华夏的一部分。
二、康有为的民族国家建构主张
康有为对“内外”的理解,既继承了庄存与以来的清代《公羊》学传统,也与其本人的心性有关。康有为素来就有人类大同的理想,区区满汉之别固不足计较。康有为所着眼的问题,并非满汉之争,甚至也不是朝代更迭,而是儒家教化与国家形态在大变局下的挑战。就儒家教化面临的冲击而言,欧洲中心主义带来的“全球知识”,让儒学作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地位不复存在,儒家的价值体系发生动摇。对于重建儒学的“普遍主义”,康有为通过自己的“三世”学说做出了尝试,而更紧迫的挑战则是大变局下国家形态的变革。基于对“万国竞逐”时代的感知,康有为深知,不论朝代是否更迭,中国都将进行现代转型。而此时的现代转型,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民族国家”的建立。
建立“民族国家”是现代民族主义的诉求。对于这种民族主义的力量,梁启超讲得更为透彻:“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22】梁氏指出,拿破仑之所以败,全因挑战了民族主义。旧日庞大帝国之分裂,皆由于民族主义冲击。一旦有了民族主义,再弱小的国家也会迸发强大的力量:“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口曾不及伦敦负郭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雄兵,至今犹患苦之。凡百年来种种之壮举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国民哉,当如是也!”【23】现代民族主义浪潮席卷全球,旧时之帝国主义也变为民族帝国主义。梁启超认为,中国当此民族帝国主义侵犯之际,若全凭一二英雄奋起,则无从抵抗,惟有发扬民族主义才能凝聚力量,否则中国永无自立自强之时。【24】然而在当时中国,朝廷上满汉隔阂猜忌的现实,使得民族主义的剑锋首先指向清廷,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满族皇室。
这一时期,关于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主张,声势最浩大的是章太炎、孙中山等以建立汉人的民族国家为诉求的“种族革命”论。章太炎自1900年起立场彻底转向排满革命,主张将满人驱逐至故地:“建州一卫,本尔旧区,其自返于吉林、黑龙江之域。”【25】章氏又将满汉截然对立,从人种上区分通古斯人与华夏祖先不同。他甚至表示,即便能证明满汉同祖同宗,也不能将二者视为同一民族。【26】孙中山也主张:“故今日欲保身家性命,非实行革命,废灭鞑虏清朝,光复我中华祖国,建立一汉人民族的国家不可也。”【27】至于章、孙二人后来主张混合汉人与其他民族,建立一个大的民族,则是民国建立以后的事。
康有为极力反对章太炎、孙中山的这一主张。这与他对孙复、胡安国的批评一脉相承。康有为称孙复、胡安国以“攘夷”为第一义,是“背《春秋》之义,以自隘其道。”【28】康有为认为,汉人独立建国将导致中华文化的画地自限。庚子以后,民族主义革命声潮高涨,康有为在1902年发表《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能行革命书》,更加旗帜鲜明地反对章、孙等人的排满革命:“谈革命者,开口必攻满洲,此为大怪不可解之事。夫以开辟蒙古、新疆、西藏、东三省之大中国,二百年一体相安之政府,无端妄引法、美以生内讧,发攘夷别种之论以创大难,是岂不可已乎?”【29】康有为注意到排满革命的主张下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即中国将走向分裂。这意味着中国将在万国竞逐的大时代中不能自保,中国文明也将面临危机。因此,中国建立民族国家的方式,只能是合既有之人民为新的大民族,在全盘继承清王朝的疆域基础上,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在这封答书中,康有为援引《公羊》学,着重论证了满汉一体的事实。
首先,满人虽来自东北,但夷夏之别不在地理方位。“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入主中国,古今称之。”【30】这与《大义觉迷录》所言全然一致。其次,即便在血统上,满汉也未必能别。“然则满洲、蒙古,皆吾同种,何从别而异之?”【31】尤为重要的是,“夷”并非一成不变,楚国在春秋初期为蛮夷,而战国之时已不被视作蛮夷。汉高祖刘邦原本是楚人,却无人斥之为夷狄。如今中国四万万人,其先祖孰夷孰夏,既无须辨清,也无法辨清。如此则满汉之别亦当止息。其三,康有为称:“夫夷夏之别,出于《春秋》。然孔子《春秋》之义,中国而为夷狄则夷之,夷而有礼义则中国之。故晋伐鲜虞,恶其伐同姓则夷晋矣;郑伐许,恶其伐丧则夷郑矣;鲁伐邾,恶其凌诸夏小国则并夷鲁矣;楚庄王入郑不取,邲之战,则夷晋而中国楚矣。春秋当此之时,惟德是亲。然则孔子之所谓中国、夷狄之别,犹今所谓文明、野蛮耳。故中国、夷狄无常辞,从变而移。当其有德,则夷狄谓之中国;当其无道,则中国亦谓之夷狄。将为进化计,非为人种计也。”【32】此处援引《公羊》学,将“华夏”“夷狄”等同于“文明”“野蛮”。所谓“为进化计,非为人种计”,即《春秋》别夷夏,不是为了袒护某个种族,而是为了文明的进步。至于满汉之辫发、衣服不同,则只是习俗差异。
总之,康有为的建国方案是混合清王朝疆域内所有种族而成一新“国族”,因而在阐述现实时,他更强调满汉之间的融合。而在援引历史时,他更重视民族融合的过程,强调“夷夏之辨”的动态性,指出华夏在历史中逐渐扩大的事实。而章太炎、孙中山主张汉人独立建国,则是受到西来的现代民族主义的影响。梁启超将后者称为“小民族主义”,而将前者称作“大民族主义”。也有学者将这两种路径总结为“以族立国”与“以国立族”之争。【33】若按章、孙等人的“以族立国”主张,即以现有的民族各自独立建国,则中国必随清朝瓦解而分裂,如同令康有为触目惊心的奥斯曼帝国一般。康有为的主张是“以国立族”。早在1898年设立保国会时,康有为即以“保地、保种、保教”为旗帜。而“保全中国”为其根本宗旨:“仆之素志,以为能保全中国者,无论何人何义,皆当倾身从之;苟不能保全中国者,无论何人何义,必不可从也。且夫中国者,兼满、汉、蒙、回、藏而言之;若舍满、蒙、回、藏乎,则非所以全中国也。”【34】可见,康有为保全的中国,包括了清朝留下的全部疆域和人口。
值得一提的是,康有为的立场在当时也有呼应者,如持“金铁主义”立场的杨度,杨度提出:“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故《春秋》之义,无论同姓之鲁、卫,异姓之齐、宋,非种之楚、越,中国可以退为夷狄,夷狄可以进为中国,专以礼教为标准,而无有亲疏之别。其后经数千年混杂数千百人种,而其称中华如故。”【35】杨度的主张,与康有为、梁启超所言可谓雷同。此外,随着时局发展,“大民族主义”越来越成为各界共识。随着清帝逊位,隆裕太后退位诏书的颁布,以及“中华民族”“中华民族是一个”等理念的提出,历史的走向也正是沿着“总合各族组建大中国民族”的方向。【36】
三、康有为建国主张的现代意义
现代民族主义形成于一战前后,以《威斯特伐利亚合约》诞生为标志。随着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等事件以及欧洲各国对拿破仑扩张的反抗,民族主义在欧洲深入人心,又伴随着欧洲海外殖民而传遍全球。辛亥革命之前,章太炎、孙中山的民族主义虽然时有变化,但大体基于这种西来的民族主义观念。
在清末大变局面前,中华文明在国家建构层面的任务,是如何从清王朝的帝国形态转为现代国家,具体体现为“民族独立”的主权国家。革命党人主张汉人独立建国,建立单一的汉族中国,似乎是顺应了这种民族主义的潮流。但这种民族主义,将“民族”理解为静态的、一成不变的不同群体,刻意强化不同族群之间的差异,其后果极为危险。然而在当时,人们对“民族主义”的惊人力量的认知,以及民族认同的广泛传播,使得这种西方式的“民族国家”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现代转型的唯一选择。将章太炎、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选择称为“时代大势”似乎并不为过。然而,现代国家的建构,注定是漫长和复杂的过程,又岂能以单一民族的独立建国方案为捷径,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就此而言,革命党人的“顺应大势”,恐怕也是对西方“民族主义”的迷信。
而康有为的选择,可以说是对这种“大势”的消极应付。康有为用“以国建族”的方式暂且“伪装”出民族国家的形态,而实际上对这种“民族主义”背后的狭隘偏执不以为意。康有为坚持以《公羊》学的“夷夏之辨”来理解“民族”,将民族视为动态的、互相交流融合的、处于变化之中的族群。因此,康有为对西方“民族主义”的态度似乎是:方其锐不可当之际,则用“以国建族”稍避其锋,待其势衰。他坚信超越“民族主义”的“文明教化”层面的认同将会回归。从这个角度看,康有为始终未曾放弃以文教立国。对比革命党人的“顺应大势”,康有为的主张更显得苦心孤诣。而革命党人执政之后改弦更张推行的“五族共和”的民族政策,则显出康有为等立宪派人士在此问题上的先见之明。
从戊戌变法到流亡海外,康有为始终反对“排满革命”说。民国成立以后,康有为仍汲汲于“以国立族”。无论是清廷逊位前的保皇主张,还是民国肇建后的孔教会运动,皆为康氏“以国立族”的策略。盖不论何时,康有为的首要目标都是“保国、保种、保教”。在中国的现代转型道路选择上,康有为并不迷信西方“民族国家”的形态,而是坚守儒家立场,相信以文教凝聚的国家形态的未来。这种国家形态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帝国的形态。甚至可以说,康有为用理性务实的策略,试图将即将到来的现代中国与传统的中国文明维持在一起。
回顾历史,康有为在中国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上,无疑有卓识远见。这种远见,在于用动态的眼光理解“民族”概念。康有为此种眼光,正是源自《公羊》学中“夷夏之辨”的张力,即夷夏双方都处在动态之中,在文明教化的推广下,所有族群终将通向“远近大小若一”的大同之世。在现代中国的建构进程中,康有为基于《公羊》学“夷夏之辨”的建国主张,仍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注释:
1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从“天下” “万国”到“世界”——兼谈中国民族主义的起源》,《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26页;郭成康:《清朝皇帝的中国观》,刘凤云、刘文鹏主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页;章永乐:《在“国竞”中“去国”——康有为论德国崛起与世界秩序的未来》,《原道》2016年第2期;张广生:《冲击与回应——康有为儒教中国的转型之思》,《原道》2016年第2期。
2参见陈明:《霸王道杂之:中华帝国的政治架构与文化精神》,《中国政治学》2020年第2期。
3参见李莉、朱忆天:《康有为的“国族”构建说探究》,《理论探索》2020年第1期。
4《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4-75页。
5《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
6《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
7《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05页。
8韩愈:《原道》,《五百家注韩昌黎集》第二册,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75页。
9陈立:《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18页。
10《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页。
11 金观涛、刘青峰:《从“天下” “万国”到“世界”——兼谈中国民族主义的起源》,《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页。
12 沈云龙主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第36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1页。
13 沈云龙主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第36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4页。
14 唐文明:《近忧:文化政治与中国的未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15 参见郭成康:《清朝皇帝的中国观》,刘凤云、刘文鹏主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页。对于“新清史”悖谬之处,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认识。
16 辛智慧:《庄存与公羊学视域中的夷夏观析论》,《天津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
17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553页。
18 刘逢禄:《春秋公羊何氏释例·春秋公羊释例后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9页。
19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5页。
20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1页。
21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页。
22 《梁启超全集》第二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24页。
23 《梁启超全集》第二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25页。
24 《梁启超全集》第二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26页。
25 《章太炎全集》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4页。
26《章太炎全集》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3页。
27 《孙中山全集》第一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1页。
28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页。
29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6页。
30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6页。
31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7页。
32 《康有为全集》第六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7页。
33 李莉、朱忆天:《康有为的“国族”构建说探究》,《理论探索》2020年第1期。
34 《康有为全集》第九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页。
35 《杨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72页。
36 参见陈明:《重思中国:国家之发生、国族之建构以及帝国之转型——基于儒家视角的历史考察》,《原道》2015年第3期;孙建伟:《论康有为<中庸注>立教改制思想》,《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来源:《原道》第41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