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厉以宁教授,相识于1980年代后期。大约1987年,我去北大,听过他一次讲座,印象深刻。内容是倡导改革,解决多年困扰的“条块分割、部门分割;党政不分、政企不分”问题。他重点提出,企业和政府产权应明晰,各自干好自己的事。
下课后,我找到他请教问题。我说,刚参加了对日本产业访华团的接待工作,和他们对谈中,总结出政府和企业的关系,实际非常单纯,概括起来就是四句话:你办厂,我服务;你发财,我收税;你破产,我不管;你违法,我处罚。厉老师对这几句话很感兴趣。问我的工作单位,我递给厉老师名片。他看我在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担任秘书处长,便把话题转向了环保,大意是说,环境是一种资源,不仅有价值,而且也有价格。但这方面,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研究探索远远不够。随即,他告诉我他家地址和电话。这样,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
进入1990年代,厉老师的学说一度遭到批判。我几次与他通电话,感觉他情绪不高。1992年,联合国在巴西里约开世界环发大会,我受命为领导人准备讲话稿。阐述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重要内容。我又想起厉老师,便第一次登门去他家请教。
不久,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进行调整,领导要求增设科学顾问,不仅要有动物、植物、地理、遥感、化学等自然科学领域的专家,也要有经济、法律等社会科学领域的专家,要秘书处提出名单。在经济学方面,我第一个就想到厉以宁。为此,我专程登门拜访,厉老师欣然接受。从此我与厉老师有了长达五年的工作关系。
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每一季度开一次工作例会,厉老师基本上都参加。会议在中南海国务院第四会议室召开,时间是下午三点到六点。国务院领导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而各部委和科研单位的参会人员,下午两点就得动身,远的一点多就得出发。会议长达三小时,有些老先生难免产生困意。厉老师提神的办法是抽烟。会议室内不许抽烟,他总是在会议中遛出去抽上一根烟再回来。我把会议安顿好,也经常出来透透气。碰上厉老师,就在外边聊上一阵。久而久之,凡厉老师会间出去抽烟,总是和我打个手势,或途径座位,用手碰我一下。于是,我就明白他的意思,过会儿也就跟着出来。我不抽烟,但喜欢和他聊天,天南海北、历史人文。后来了解到,我们有古体诗词的共同爱好。他时不时向我展示新作。我那时写诗还没入门,就拿出我父亲的诗读给他听。印象深刻的是,我读了家父在大饥荒年代书写的一副对联“跃进团子辞旧岁,幸福饼子迎新年”,他问,什么是跃进团子和幸福饼子,我解释,就是糠菜团子和杂和面大饼子。他听了感慨万千,也给我背了大跃进时写的一首小诗:
高炉余火映红霞,
农舍断炊社即家。
岂止城中遭苦雨,
溪头荠菜不开花。
读罢无语,烟灰燃尽。二人相继返回会议室。
有一次,我的一个学生,在外地大学读博,研究方向是股份制改革,专程跑到北京搜集资料。他找到我,想求见厉以宁,请教有关问题。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厉家打了电话。何玉春老师接的电话。说欢迎来家里。我带着学生下午四点多赶到厉宅,何老师盛情接待,说老厉下午有个会,可能回来晚一点,你们就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吧。我们忙表示告辞。何老师说,不必见外。他知道你来。你若走,他会不高兴的。于是我们就在家等他,晚上六点多,厉老师回来了。我们马上说明来意,厉老师说,叫你碰对了!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撂文稿说,今天下午人大财经委员会就讨论这个问题,这些材料,你拿去参考吧!我的学生喜出望外,感谢万千!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厉老师对学生求知,毫无保留!
1997年以后,国务院环境保护委员会撤销了,我和厉老师再无工作关系。他声名日隆,我走动日渐稀疏。进入新的世纪,只是逢年过节问候一下。如今斯人已逝。回忆往事,倍感伤怀。最后用一首小诗结束此文:
青壮时期路不平,
求知坎坷一书生。
改革开放显身手,
股份经营寄厚情。
经济学家问环保,
骚人墨客享诗名。
与君交往淡如水,
背影依稀渐远行。
2023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