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方思想在希腊人那里开始时起,所有关于‘存在’和‘是’的道说都保持在对那种约束着思想的、把存在规定为在场的规定性的思念(andenken)之中。”(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海德格尔在多篇文章里都有类似表述,即把由存在而来的思想道路思为一种乡愁式的思念,从存在者的存在而来应合道路的召唤。
思念之思与上道
思念的德文词是andenken,它由词根 an-(表示“走近、靠近”,“行为或过程的开始”,“加强、增加”)和denken(思想)组成。“道路,而非著作”(wege——nicht werke)是海德格尔为亲定本全集写的题记。海德格尔一直很强调思想的道路性,这尤其表现在他以“林中路”“路标”这样的名称来为自己的著作命名。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的本质和意义在于:哲学就是道路。道路性不是指一种行进式的从a点前进到b点的活动。毋宁说,它就是行路本身。在瑟里西拉萨勒/诺曼底演讲“这是什么——哲学?”中,“上道”(auf einen weg bringen)作为关键词贯彻始终。“上道”通常包含两重含义:一是走上“那一条”道路;二是解决问题之路“终于”步入正轨。而在海德格尔那里,“上道”什么也没保证,它走上的道路既非某一条规定好的唯一道路,遑论只有走上“那一条”道才叫“上道”,甚至它也完全不保证有没有解决问题之路。或许这正是部分读者读完海德格尔的文本后觉得“虚无”的原因所在,因为它不似传统形而上学的求真之路,而是向读者指明“道之为道”。不得不承认,这是更符合思之实情的。道之为道,在于行路。
上道的人不急于“向前”,而时常“逗留”(aufenthalt)——一种并无新事的、在历史中的逗留。思想对持续性和同一性是有要求的,这是思想之实事的规定。思想道路是历史性的(geschichtlich)发生事件(geschehen)本身,它不可能跳出自身的历史决然地重演,它越是根源性地回返自身,也就越是一种根源性的克服,而这种克服就是创造本身。当思想的历史发展到它的关键节点的时候,历史的强力愈发显现,克服是将自己愈加深刻地置入历史之中。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与“逗留”(aufenthalt)一词同源的“抑制”(verhaltenheit),作为“开端性思想的风格”,它与“逗留”都是对思想的同一种持有(h?覿ltnis)。“抑制”不是停留于当下,它是开端性的,因为它朝向未来。在海德格尔看来,抑制是此在之期备(vorlaufen)状态,期备于本有过程。那么,什么又是开端性思想呢?
第一开端与另一开端
当我们把终结理解为最极端的可能性聚集,那么也就理解了“开端”(anfang)不是“开始”(beginn)。“开始”是一个起点,它把过程留在身后,而“开端”则是把未来的可能性都包含在自身之中,“开端或本源在发生的过程中首先显现和走到前面,并且只有在其终结处才完全在此”。海德格尔把从希腊以降的思想称为“第一开端”,而由尼采、莱布尼茨开显出来的未来哲学可能性则是“另一开端”。
“另一开端”反复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论稿》以及后期的一些文本中出现。“另一开端”的基本情调(grundstimmung)之一是“猜-度”(er-ahnen)。“对……猜度”,就是“对……有预感”(er-ahnen)。海德格尔认为,“预感”显示的是解蔽也是遮蔽的广度。解蔽就是遮蔽,过去的种种解蔽作为已完成的可能性达成了第一开端的“遮蔽”,而预备性的思想不想也不能预见将来,它所尝试道说的只是已经被道说的东西,一再被道说是由它的预备性本身决定的,去思考那还尚未得到明确思想的东西。我们现在处在“第一开端”向“另一开端”的“过渡”(?譈bergang)中。海德格尔将过渡定位于出现(hervorgang)与消失(entg?覿ngnis)之间,并且把过渡视作真正的出现。
本有的原初意义是看见,但这种看见不是主体对外部世界的观看,而是一种“目光”,就像《存在与时间》中的“绽出”一样,你本身还不在你之中,通过这种“目光”才唤起自己,从而“据有”(an-eignen)。本有并不意味着一个“事件”,而是有其自身的存在性。以“从本有而来”作为副标题的《哲学论稿》是海氏后期的代表作,它是海氏解构了第一开端后的建构,是以另一开端方式运思的全新尝试。海德格尔试图重建被形而上学遗忘的存在的基础。形而上学首先是以形而上学的语言运思,以此把握的存在成了存在者,这是第一开端的路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是如此顽固,它已然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本身,因此海德格尔要寻的不再是形而上学的另一开端的可能性。不管是对前者还是后者的道路的开端性的寻求,都不是历史学(historisch)的寻求。当我们说哲学的终结的时候,开端性已经在前面引领我们,而且是在引领我们一再以思念之思的方式重返我们道路的开端。
“转向”,不是转折
一般认为,在海德格尔的思想进程中发生了一次“转向”(kehre),对此的定位与评价在海德格尔在世时就众说纷纭,即便在海德格尔自己进行了澄清之后,学界依然存在异见。这里所谓的“转向”,不是“转折”,也不是尼采意义上的“颠倒”(umkehren)。“转折”意味着对之前道路的某种否弃,而“颠倒”实则表明,你和你所颠转的东西之间已经是倒置关系了。《理解海德格尔:范式的转变》的作者托马斯·希恩把这种“转向”描述为在动态的同一性中,由“此之在”(da-sein)到“此之在”(da-sein)。这种转向不是海德格尔思想前后期差异性的体现,而恰恰是处于一种同一性中的,即一种内在的转向,是从第一开端转入另一开端。
海德格尔最早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谈及“转向”,但是转向问题其实早就作为事态被意识到了。后来在《致理查森的信》中,他明确表示:转向就是一种视角。“转向之思乃是我思想中的一个转变。但这种转变的发生,并非基于一种立场的转变,更不是因为抛弃了《存在与时间》中的问题提法。转向之思的发生,乃是由于我一直坚守在有待思的实事‘存在与时间’上。也就是说,我一直在追问那个视角,即早在《存在与时间》中就已经以‘时间与存在’为名所显明了。因此,转向不是一个过程或者一个阶段,它是被思及的以‘存在与时间’‘时间与存在’命名的事态本身。”
每次-逗留者、始终-逗留者(je-weilige),就像《存在与时间》中的“向来我属性”,每次、向来、始终都是我的。每一次可能性的逗留,不同的解蔽在不同的“目光”下解蔽同时又遮蔽自己,道路性贯彻始终,而不是在不同的道路上来回踱步。同样地,不仅我们现在处于第一开端与另一开端的过渡之间,海德格尔的思想之路一样处在这个“之间”的历史敞开域之中,也是“猜度的”“预感性的”,是将“持有”保持住的驻留。当我们始终把存在视为那个有待思的东西,可能我们就已经上道了。归根结底,“转向”是一种创造性的转变。在这里,所有开端性的东西是“在前”的,开端引领我们向可能性奔去,而我们正在道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