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士人在精神意志、心理特质、行事风格方面常常有一种鲜明的特色:就是将进取、豪放、倨傲乃至蔑俗轻规的“狂者”气质,与退守、谦谨、以至淡迫清持的“狷者”气质合为一体,体现出一种既狂且狷的特点。这种独特精神气质亦成为湖湘地域的重要文化景观。
作为一种十分鲜明的地域文化现象,湖湘士人在意志心理、行事风格方面所体现的狂狷意气,体现出湖湘士人的人格类型及其精神气质的地域特色,我们需要有一个更深入的理解与认识。
4、《湖湘士人人格的特征:既狂其狷》之《左宗棠的狂狷人格》
湘军儒将幕僚中还有一种人格类型,就是在外面上显得很狂,但他们内心仍有狷者的一面,其实这也是一种狂狷型精神气质。左宗棠就是这种人格特质的典范。
左宗棠在湘军中的地位很高,其性格气质不像曾国藩那样自我克制、文饰,而往往显得更为自然率真、狂傲不倔,故而在当时就被同僚指认为狂者。郭嵩焘说以左宗棠为狂者典型:
左文襄公,狂者类也,知有进取而已,于资材无所校量,日费万金不惜也,而亦不可与居贫,闲居静处,则心不怡而气不舒。[1]
郭嵩焘对左宗棠的狂者气质作了很准确的描述,左本人确是那种具有强烈的进取精神、敢作敢为、不甘闲静的狂者。左宗棠虽像曾国藩一样出身耕读之家,但其科举之路却远不及曾国藩,他考试举人已经历经波折,而考试进士更是三次会试均未能中。这虽然是他人生的遗憾,但并没有影响他狂傲的气质。左宗棠在读书期间就表现出远大的经世志向与积极的进取精神,他在道光十六年所作的一幅联语写道: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实际上,左宗棠的远大志向与进取精神一直伴他终身,并一直激励着他刻苦学习、驰骋疆场、经邦济世,同时也不断地培养和激发出他的奋斗精神、狂傲气质。在湘军将领中,他的狂傲气质一直为人们所熟悉。譬如,他一身以诸葛亮自居,自称“老亮”,甚至还声称“今亮或胜于古亮”。[2]他在与同僚的交往中,向来不掩饰自己的狂傲。他自夸自己的文才时说:“当今善章奏者三人(左宗棠、曾国藩、胡林翼),我第一!”[3]这种傲慢、自信与他的强悍意志、进取精神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一直是以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坚定强悍的血性意志从事经邦济世的大业。在他六十花甲的高龄,还主动请缨收复新疆,并要部下抬一口棺材出征,以表其一决死战的决心。中法战争爆发后,他又请赴抗法前线,尽管这时他早已是年老体衰,但其强悍意志丝毫没有减弱。据翁同龢记载左宗棠与他辞行时情形:“左侯来辞行,坐良久,意极倦倦,极言辅导圣德为第一事。默自循省,愧汗沾衣也。其言衷于理而气特壮。”[4]这充分表达了他只要一息尚存、也要拼死捍卫祖国的决心。
左宗棠固然是狂者之气特壮,但亦兼有狷者之气,后者往往为人们所忽略。正像曾国藩本来也是狂者之气质,但因受理学的内省之学的影响而渐养成狷者之气一样,左宗棠从青少年求学时代开始,从理学修身工夫中还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狂傲之气有须克服的不足。左宗棠终身服膺程朱理学,坚持将理学理念与自我修身结合起来。在道光十九年会试失败后居长沙时,他注意到如何用理学工夫克服自身的“气质粗驳”的缺点,他在给贺蔗龙先生的信中说:
宗棠自维气质粗驳,动逾闲则。年来颇思力为克治,冀少变化其旧。然而消融不尽,乖戾时形。即或稍有觉察,旋自宽假,病根蟠固愈深,随处辄见。寻思致此之由,觉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现已深自刻励,严为课程,先从寡言、养静二条实下功夫,强勉用力。[5]
左宗棠一直以儒家的自我修炼方法去克服自己的“气质粗驳”的毛病,他“每于容貌词气之间,兢兢致谨”,通过戒慎以及寡言、养静的工夫,以养成狷者气质。左宗棠通过刻苦磨砺,其气质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中年以后,常常对年轻人的狂傲提出批评。他曾经很担心儿子左孝威也染上自已的狂傲的毛病,对儿子反复批评那种“举止轻脱,疏放自喜,更事日浅,偏好纵言旷论”[6]的自大与轻薄。他以自己通过修身以克服倨傲的体验以告诫儿子:
吾少时亦曾犯此,中年稍稍读书,又得师友箴规之益,乃少自损抑。每一念及从前倨傲之态、诞妄之谈,时觉惭赧。[7]
由此可见,左宗棠经过长期修炼而克服从前的“倨傲之态、诞妄之谈”的狂者气质并终能具有“兢兢致谨”的狷态。
左宗棠的精神气质既有狂者底色,又具狷者特质,故而与曾国藩一样,是一种狂狷型人格。但是,如果将曾、左做一比较,亦会发现,曾国藩对自己的粗驳气质更为严厉与苛刻,从他通过日记日日严格自我反省、经常痛责自己为“禽兽”就可以看出。这样,从外表看来,曾国藩更显得象一个谦谨、守拙的狷者;而左宗棠的戒慎、居敬工夫远不及曾氏的苛刻和严厉,故而其倨傲、诞妄的狂者气质不时显露出来。这样,曾国藩在把握狂与狷、刚与柔的关系时,一直坚持“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但为了克服自己狂、刚的一面,反而更为强调狷、柔,这就是曾国藩常常被认为是狷者的原因。左宗棠同样是主张狂狷、刚柔应该统一,但是他仍明确地表达自己对狂、刚的偏好,如他在《与癸叟侄》中说:“尔气质颇近于温良,此可爱也,然丈夫事业非刚莫济。所谓刚者,非气矜之谓、色厉之谓,任人听不能任,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以柔德而成者,吾见罕矣,盍勉诸!”[8]因此,左宗棠常常并不掩饰、克制自己狂傲、刚强的一面,故而留下了狂者的形象。
注释:
[1]【清】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4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71页。
[2]【清】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岳麓书社,2008年,第65页。
[3]徐凌霄等:《曾胡淡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7页。
[4]陈义杰编:《翁同龢日记》第4册,中华书局,1992年,第1836页。
[5]【清】左宗棠:《上贺蔗农先生》,《左宗棠全集》第10册,岳麓书社,2009年,第12页。
[6]【清】左宗棠:《与孝威》,《左宗棠全集》第13册,岳麓书社,2009年,第58页。
[7]【清】左宗棠:《与孝威》,《左宗棠全集》第13册,岳麓书社,2009年,第58页。
[8]【清】左宗棠:《与癸叟侄》,《左宗棠全集》第13册,岳麓书社,2009年,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