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五眼看人生——从认知结构谈起-米乐m6平台

魏敦友:五眼看人生——从认知结构谈起

——(2021年1月16日下午,南宁缘点学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80 次 更新时间:2022-04-14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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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引言

非常高兴在2021年到来的这样一个时刻,我们缘点学园今年的第一次学术活动开始了。我们都知道2020年是非常艰难的一年,新冠疫情突如其来,但是,我们现在发现,2021年也是充满忧思的。前天我们南宁的虎邱发现了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所以现在大家还处在焦灼之中。在如山、海华、王轩和同学们的推动下,我们缘点学园的学术讲座在不断地推进,包括从我自己角度来讲,也大大地推进了我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一些看法。在同学们的操持之下,特别是在我们江南博士的鼎力支持下,我们《人生如何开境界》这本书也顺利地出版了。同学们老觉得好像我是这个缘点学园的主心骨,其实不是,每个同学都是我们其中很重要的一份子,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已。在这若干年里面,我自己也和同学们一起成长,也感到非常受益。今天我要讲的一个题目是《五眼看人生》,刚才如山在开场主持的时候给改了一下,说成了《五眼看世界》,其实也是可以的。但是当时我给海华的题目是《五眼看人生》这样一个题目。

现在要讲一个缘起,就是为什么我要讲“五眼看人生”这样一个题目呢?这也有一个机缘在其中。我在离开南宁前后近两年的时间里面,我觉得我自己的思想好像也处在一个萌动、飞升、向上的过程之中。特别是在我离开南宁之前,很偶然地听到了蒋勋讲《春江花月夜》,我当时都惊呆了。跟蒋勋先生精神上的相遇,我个人认为是我自己生命之中非常绚丽的一个章节,所以在我的血液里面很长的时间里可能都充斥着蒋勋先生的声音。同学们之前特别要求我讲了一次品味蒋勋先生讲《春江花月夜》,后来同学们把那次讲座的录音文字也整理出来了,我觉得整理得非常好。讲座录音文字在“爱思想”网站上发表了之后,也得到了全国各地很多朋友的好评。有的朋友也跟我聊起蒋勋先生,还问我认不认识他。我们的小蕾老师还特别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了蒋勋先生,蒋勋先生还对我们表示感谢。现在因为疫情,蒋勋先生不能来大陆,以后说不定我们和蒋勋先生会有相遇之日呢。刚才江南博士说爸爸1944年出生,蒋勋是1947年出生的,我通过江南这样一个气质,也看到老人家在文化方面的深邃,我也期待老人家加入米6米乐体育app官网缘点这样一个文化团队,或者说一个朋友群。在如山和海华的支持之下,我们的确很希望做一番文化的事业。新文化运动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但是我们还是认为新文化运动没有结出真正的文化学术思想硕果。我们缘点学园有志于在这样一个大的文化境遇之下来做一番我们自己的人文事业,这是有意义的。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很卑微的人,我自己当然也是很卑微的,但是在如山、海华和大家的推动下,我慢慢地也从这样一个历程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的现代学术、现代秩序它需要有一些思想来凝练、来建构,形成体系化。我想经过一百多年,或者可能是两百年、三百年的努力之后,我们中国会结出文化上的硕果,我们就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来做自身的人文事业,来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觉得蒋勋先生很多思想对我有很大的激发。我从2019年开始,因偶然听到蒋勋先生讲《春江花月夜》,当时就感觉眼前一亮,我心里想还有这样讲《春江花月夜》的人啊!之后,我从听他讲《春江花月夜》到听他讲唐诗,再到后来听他讲《红楼梦》,一发不可收拾。在疫情期间,在如山和海华的操持之下,我们也特别进行了一次小型讲座,就是品评蒋勋先生讲《红楼梦》。蒋勋先生精讲或者细讲《红楼梦》,我们可能要花将近300个小时才能把八十回听完一遍,我是每一回都认真听的,听了之后,挺受触动。我们在缘点学园那次讲座,就是品评蒋勋先生细讲《红楼梦》,讨论它内在的精神。那次讲座,我还特别讲到,蒋勋先生说林语堂喜欢探春,以前少男少女喜欢林黛玉或者薛宝钗,现在很多人可能更喜欢王熙凤,因为今天很重视搞经济、搞企业,那我说我喜欢的是谁呀?我喜欢的是香菱。香菱是一个什么样的精神气质呢?你看她的生命非常坎坷,但是她在这个坎坷的过程之中,从来没有屈服过。在《红楼梦》里面有一首诗暗藏了她的命运,但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又萃化凝练成了一首诗,所以我们说“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作为一首诗”,这是我讲的香菱。我个人感觉,这是我那次讲座讲得比较好的部分。后来在与全国各地朋友聊天时我谈到这个观点,大家都觉得讲得非常好,香菱才是一个真正值得我们推崇的人,她的生命虽然非常坎坷,但是她终于把自己的生命凝练成了一首诗,我想这就是人生一个非常高的境界。我们讲了《春江花月夜》,也讲了《红楼梦》,这些都是围绕着人生、生命这样的意识和思想慢慢展演出来的。

那么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讲五眼看人生呢?这就回到了我在湖北大学的一个阅读的经历。我重新回到湖北大学之后,觉得好像更加悠闲了。大家知道湖北大学是在沙湖边上,如山也去过的,我感觉站在沙湖边上,的的确确有一点从一个池塘进入到一个汪洋大海的感觉,进入到这样一个大背景的感觉。大家现在可能对武汉不一定有直观的感觉,但到了武汉之后都是大江大湖,大武汉,它让人有胸襟顿开、境界提升的这样一个内在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之中,我就进一步读蒋勋。我要看蒋勋先生到底有多少东西,后来发现蒋勋先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虽然说他不是哲学家,他不是学术家,但是他的这种文化的底蕴是非常非常深的。所以,刚才江南博士讲到自己爸爸的时候,我马上想到蒋勋先生,而且他们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只相差三岁而已。我到了武汉之后,就有意识地去购买蒋勋先生的著作,现在我基本上把蒋勋先生的著作都买全了。我记得我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还跟梁耀之同学说,你把蒋勋先生的所有著作都买来读,将蒋勋先生作为自己文化底蕴的一个奠基者。我认为我们通过读蒋勋先生,可以了解我们中国的古代文学,也可以了解我们的现代文学,也就是中国文学从《诗经》一直到现代的作家和作品,比如说张爱玲。我们从中也可以了解思想,了解古代的一些思想。我们也可以了解宗教,比如说我听蒋勋先生讲《金刚经》也听了很多,也特别感动。这一次,这样一个“五眼看人生”的题目的一个渊源就来自于我所读到的蒋勋先生的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舍得,舍不得》。这本书虽然不是一本系统的著作,它是由很多篇文章汇编而成的,这本书里面有一篇文章让我特别感动,那篇文章题目就是《莫奈的眼睛》。莫奈是一个法国的画家,是印象派画家的一个开山祖师。《莫奈的眼睛》这篇文章我读了之后非常感动,这篇文章其实写得很短,它让我很惊讶地看到了什么呢?蒋勋先生用《金刚经》里面的观点(主要是用了第十八品),就是“一体同观分”的这样一种观点来解析莫奈的眼睛。大家可以看,他分成三节,前面一个隐喻,一个是肉眼,一个是天眼,一个是慧眼,一个是法眼,一个是佛眼,就是这样的“五眼”。今天我们讲的“五眼看人生”,就是从《金刚经》里面的“五眼”来的。而事实上,我深入思考这“五眼”的观念,是从读到蒋勋先生这篇文章《莫奈的眼睛》开始的。因此,我很快买了《金刚经》,买了两个版本,来研究“五眼”的内在意蕴在哪里。

为什么要买两个版本的《金刚经》呢?就是要参照着来读,因为注释的人不一样,对一些内容的理解可能就不一样。这一本是清代的丁福保先生注释的,另一本是我们现在的一个作者赖永海先生注释的,这两位作者对很多问题的理解不一样。我也从网上比如喜马拉雅里面去下载一些关于《金刚经》的讲解来帮助理解。所谓的“五眼”就来自于《金刚经》第十八品“一体同观分”。整部《金刚经》,实际上是如来佛祖跟须菩提的一个对话,“五眼”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说的。比如说,佛祖问须菩提如来有肉眼吗?须菩提说有。有天眼吗?有。有慧眼吗?有。有法眼吗?有。有佛眼吗?有。这就是五眼。但“五眼”到底是讲什么呢?我也去读了很多材料,各人的解释都有不同。蒋勋先生在讲《莫奈的眼睛》的时候,他对“五眼”也没有一个所谓的概念性的定义,但是蒋勋先生把莫奈的整个人生,整个绘画的人生——从小时候开始画画,到进入绘画的殿堂,一直到八十多岁去世,用五眼来加以凝练。我当时看到这部分的时候非常的震惊,因为我们都知道蒋勋先生的专业是美术,他是画家,但是我觉得他非常敏锐,包括我前面讲到的,他讲我们中国的文学,讲我们中国的思想,讲我们中国的思维方式,讲我们中国人观照事物的方式,都跟西方人有很大的不同,这些蒋勋先生讲得特别好。比如说,我印象最深的是蒋勋先生讲我们中西之别的时候,他说我们中国人看画跟西方人看画是很不一样的,西方人怎么看画?比如说这个画一眼就看清楚了,看明白了,这叫透视,西方人用透视的方法来看画。但是我们中国人看画不是这样看,我们中国人的画是卷轴的,卷轴的就需要慢慢展开。大家小时候就知道有“图穷匕首现”的典故,中国的画是卷轴的,卷轴画看的时候就需要不断地打开。西方的画是一览无余的,透视性的,我们中国的画是卷轴式的,或者说是散视的,需慢慢地打开。就像中国的天下体系也是一样的,我们为什么叫中国,就是中央之国,对不对?中央之国,由中央开始,然后慢慢地不断拓展,是无限的一个过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中国人看世界的方式跟西方人的确有很大的区别,西方是透视的,而我们中国人是散视的,或者是卷轴式的,我们中国人是一个不断打开的过程,我们中国人不像西方人的上帝,把整个世界都掌握住,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中国人是不断地开拓境界,是一个没有穷尽的过程。听蒋勋先生讲这些,我很有感觉,我认为蒋勋先生对我们中国的理解,对我们中国人的理解,比我们很多专业的哲学家、思想家、教授、学者都要深刻。

我一方面呼吁大家来读蒋勋,我自己每天也在读蒋勋。我觉得我们可能会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面依然会受到蒋勋先生思想的滋润、滋养,蒋勋先生依然会推动我们去思考我们的文化,思考我们的思想,思考我们的学术,也进一步来推动思考我们自己的人生。要知道,我们所有的思考,其实最终的落脚点都是对“我们怎么活着”这一问题的思考或反思。我们讲来讲去,说的其实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对不对?怎么活着,活着的意义,以及我们不同阶段对生命的不同认知,这些都是根本的问题。我今天要讲“五眼看人生”,一个很大的动力就是从这里来的。现在大家知道什么叫“五眼”了吗?第一个是肉眼,第二个是天眼,第三个是慧眼,第四个是法眼,第五个是佛眼。但是怎么来理解这“五眼”,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先知道有“五眼”这回事。我们的整个人生,比如说我们活一百多岁,像刚去世的张世英先生,活了一百岁,或者我们有的人活了八十岁,我们觉得也是不错了,杜甫也讲过“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不对?当然,杜甫那是在唐代的时候,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我们中国人的寿命肯定要突破这个年段了,活到七八十岁的人已经很多很多。但是不管怎么样,就个体而言,人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们只能说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但是我们作为个人的生命总是有穷尽之时,有开始,就有结束。我们从今天这样一个角度来讲,现在我们的年纪都慢慢大了,我们都已经过了四十了,不再是小孩了,对不对?我们过了四十的话,生命基本上处在一个中间阶段了,我们前面有四十年的生命作为一个底蕴,我们后面可能还有四十或者六十年的时间,对不对?那么这个时候,就我个人认为,是我们思考人生的最好的一个节点,大家应该懂我这个意思吧。所以,我今天讲“五眼看人生”,一方面是我自己的领悟,另一方面也有激发大家一起思考生命、思考人生的意思。我就觉得,我们经过了那么多事情,看到了那么多的人生情态,体验到了那么多人生酸甜苦辣,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之后,我们就该深入思考人生开境界的问题了。大家还记不记得我讲过的“六多”?就是要多读书、多交友、多远游、多观察、多思考、多写作,之前我还只讲了“四多”,但是后来发现“六多”才是比较全面的。“六多”是做加法,这个主要是在青少年时代,或者说青壮年时代,人生的目标在于征服世界。但是,到了一定时间之后,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我们已经有能力来深入思考我们的人生了。所以我这里讲的一个意思主要是说,今天同学们年纪也不小了,像我可能比你们长几岁或长十几岁,我觉得我可以跟你们对话了,我们甚至可以直接跟生命对话了。生命不一定是我的生命,而是我们的生命,那我们可以跟生命对话,可以把生命来做一些层次上的区分,然后我们可以理解什么叫生命,什么叫人生。

昨天海华突然问我:“老师,南宁虎丘出现了疫情,我们的讲座是不是考虑推迟一下?”我说推迟也可以,但政府层面目前也没有特别出台限制聚集的规定,从我自己角度讲,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还告诉海华,我跟熊老师说其实10月份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这次讲座了,当时已经拟好了《五眼看人生》这个题目,但是因为海华到河北保定学习去了,那段时间同学们也没有聚会。其实我那次应该是9月30号回来南宁的,如果同学们说10月1号搞讲座,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就讲这个主题。所以昨天海华说要不要推迟时,我说推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已经准备好了,实际上我也很想跟大家见一面,很想跟大家谈一谈我自己在武汉这一年多的一个人生体悟,我感受到自己的思想好像有一个突破。“五眼看人生”,它实际上是有一点想把人生看透的意思。想把人生看透,就是要做一个自觉的领悟,也就是说我很想告诉大家,同学们现在已经二三十岁,甚至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我们对人生要达到一种比较明确的领悟。我讲的这个所谓的“五眼看人生”,实际上就想让大家对人生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意识,成为一个刚性的概念架构,然后我们在生活之中碰到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用这个“五眼”的知识体系来按图索骥地对我们的生活进行验证,这样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处在哪个阶段。我现在要做一个比喻的话,那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或者生命到底是什么呢?我说生命实际上就是一个梯子,不断地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生命是一个梯子,生命也有无限的梯子,我们虽说“五眼”,但是“五眼”只是抽象化的一个概括。我们会发现,在我们生活之中,有的人可能永远停留在“肉眼”阶段,就是停留在第一个梯子。如果停留在第二个梯子阶段,那就是“天眼”阶段;可能有人停留在第三个梯子阶段,那就是“慧眼”;也有可能有人停留在第四个梯子,那就是“法眼”;也有可能,有的人经过最后的努力,达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佛眼”阶段。所以我讲到的“五眼”,其实我想把它概念化为人生的一个知识结构,或者一个认知结构,成为一个比较刚性的知识体系。我希望大家用“五眼”这个概念来反思我们的人生,这是我所理解到的。所以这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就是一个梯子的隐喻,人生是一个梯子,要不断地攀爬。刚才江南博士说自己的爸爸非常的向上或者对文化、精神有极高的追求,听了之后,我非常的感动,我们这里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所以,正好是一拍即合。(江南博士插话道:任何物质满足不了他)是啊,我想精神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人生要不断地爬梯子,不断地爬梯子,不断地往上走。我们会在生活之中看到有一些人,其实他就在第一个梯子间,当我们的眼睛完全开完之后就会感叹:“哦,原来他就只在这么一个人生阶段!”那你还抱怨他干什么呢?他就是处在一个“肉眼”阶段。当然,他也可能批评你说:“你都是已经开到‘天眼’的人了,你还何必批评一个只开到‘肉眼’的人呢?”所以你会发现,我们在这样一个对“五眼”的观察里面,我们就会不断地有认知和情感的一种融合,有知识和领悟的一种结合,同时也会有人生的大悲悯,我们也会宽恕我们自己,同时我们也会宽恕我们的周边人。大家看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们的“五眼”是哪“五眼”呢?就是“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人生它是一个攀爬梯子的过程,从“肉眼”到“天眼”到“慧眼”,然后到“法眼”,最后到“佛眼”,最高是“佛眼”。在这里我想先给大家一个架构性的认识,让大家慢慢领会。“五眼”,其实不是说五只眼睛,而是同一个眼睛的五种层次,或者说五个梯子,我们要不断地攀爬。可能我们现在还在“肉眼”阶段,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还有个“天眼”,甚至还有个“佛眼”。只要不断深化对生命的领悟,我们的人生境界就可以不断打开。这是我给大家一个抽象的概念。

有一段时间我转发过赵朴初先生在临终前写的一个四字偈语——“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大家还记得吧?我们都知道朴初先生,或者称赵朴老,他是我们佛教的一个大家,也是我们民进创会的元老之一,我没有机会见到赵朴老,但是我们知道在很多寺院里面都有赵朴老的字,赵朴老的字写得非常的好。赵朴老也是我们生命之中很重要的一个因子,赵朴老跟启功老非常熟悉,我跟启功老认识,但是没有深入的交往。我在北师大校园经常看到启功老,他那圆嘟嘟的脸庞给人的印象很深。如果我们跟这些人在一起,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会不断地提升。我还要告诉大家,我回到湖北大学之后,除了蒋勋先生之外——其实蒋勋先生在我们生命里面正在变成一个重要背景,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叶嘉莹先生,她也成为我生命之中一个很重要的人。你们看我最近基本上把叶嘉莹先生的书都买了,叶嘉莹先生现在也是九十多岁了,她好像是1924年出生的,今年已经有98岁了。1924年出生是什么概念呢?我们都知道王国维先生是1927年投湖自尽的,她出生的第三年,王国维先生在圆明园投昆明湖自尽。

叶嘉莹先生对诗词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叶嘉莹先生著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其中有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特别讲到杜甫在七言律诗创造方面做出了最重要的贡献。其实,我们把这些人的书来回地读、反复地读,我们自己就会不断地有所领悟。有时,我跟熊老师说,我原来读蒋勋先生讲李白的时候,读出他对李白那种深刻的理解和无限的推崇,我觉得蒋勋先生讲得真好啊!比如说,蒋勋先生讲到李白那首《蜀道难》中那个“噫吁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时,说李白营造的诗境给人的感觉都是奔放、仙气,特别令人感到超越。蒋勋先生讲的很多话,我觉得印象特别深,比如说到李白都不跟人喝酒,他自己喝酒,他跟月亮喝酒,所以有了诗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对不对?还说到人们都说李白他不遵守诗的格律,但人家李白写出了“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样的诗句,这些诗句写得多好,你看人家李白格律诗写得多好啊!所以蒋勋先生说,人家李白不是不知道格律,只是不写格律而已,要写的话,会写得非常好。但是我读了叶嘉莹先生著作之后,我才知道蒋勋先生对一些问题的理解还是有局限的。为什么呢?因为七律作为一体,在很长的时期里面没有得到发展,一直到了杜甫这个时代,才得到真正的发展,所以李白对七律基本上没有贡献。李白的诗总共有994首,他的七律只有8首,杜甫的诗有1458首,他的七律有151首。也就是说,杜甫用自己的心血去浇灌了七律这样一个体式,也创造了很多优秀的七律作品,所以才真正有了我们中国诗歌的七律。我听了之后觉得,叶先生讲得真是好,在这个方面远远超过了蒋勋先生。对,我认为叶嘉莹先生在这点上是超过了蒋勋先生。所以,我们也不能对李白无限地推崇,李白也是在一个既有的范式里面,他主要写歌行体。我们的江南博士前几天也写了歌行体,写得很好,我说要继续写,要超越那个王(维)、李(白)、杜(甫)是吧,这是很好的。歌行体,你看李白、杜甫他们都有,王维也有,但是就七律作为一体来讲,那完全是杜甫的一个创造。所以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非常兴奋,你看我在这书上写的是“1月12号8:05”,这是我在飞机上读到这段话时写下的时间。我们原来都以为杜甫是一个写实派,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诗人,并常举“三吏三别”作为例子,只有李白才是浪漫主义的诗人。但是我读到这个地方,感动极了,为啥呢?因为叶嘉莹先生认为,杜甫的诗歌所表现的,特别是他的七律所表现的,已经达到了一种非常高的境界,叶嘉莹先生用的是“脱略”的境界。什么叫“脱略”?这个词我们很少用,“脱略”就是洒脱、放任、不拘束,比较恣肆汪洋和不以为意的这么一个境界。而且叶嘉莹先生还说,杜甫的诗能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新境界呢?她用的是“意象化”的境界。那意象化的境界是什么意思呢?意象化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把我们现实中的那种物质的形象,从现实和具象中进一步抽象出来,变成诗人脑海里面所理解的一种形象,他把各种形象巧妙地组接起来,让诗的整体意象具有随意性、朦胧性、暗示性和多义性。那么这个形象跟现实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完全脱略了。比如说我在想象中的一个话筒,跟这个现实中的讲桌上的话筒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了,已经超越了。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当我们知道叶嘉莹先生是这么来理解杜甫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杜甫已经具备“佛眼”了。所以我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很感动,我说:“老杜佛眼看人生。”我认为,杜甫远远不是我们主流的观点或者流俗的观点所理解的那种属于现实派,杜甫也有他的一个“佛眼”,一个很高的层次。这是讲叶嘉莹先生,从蒋勋先生讲到了叶嘉莹先生。

另外我觉得人生让人很惊异的是什么呢?那就是与一些人的不期而遇。武汉市有个叫郑敏的人突然跟我联系,说要加我微信。郑敏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面应该说沉睡有三十多年了,我不认识他,我说你是郑敏?由于这个名字,我内心深处马上浮现出另一个郑敏的形象来,那是女诗人郑敏。记得有一天晚上,大概是1986年还是哪一年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北京师范大学诗社搞了一次活动,那天晚上朗诵诗歌,当时我就看到那个讲台上面坐着一个慈祥的老人家,我们当时才20岁出头。然后就听说是郑敏先生来参加我们诗社的活动,我当时好激动,因为郑敏是九叶派诗人,西南联大毕业,有留美的经历,后面来到我们北师大工作。当时因为我们年纪还小,没想那么多,就听诗,那晚听了什么诗也忘了,但是印象特别深。那天晚上,我现在还记得,有个女学生在那里朗诵,然后郑先生就坐在讲台那里,很慈祥地微笑着,基本上没怎么讲话。所以,今天早上我还写了四页纸,就讲当时的那个情形,我觉得人生有时与一些人相遇也是个非常惊讶的事情。那晚诗社活动之后,我也没有特别去找郑先生的书来读。直到昨晚,我是无意之间在书架上突然发现了一本郑先生的书,在心里还兴奋地说:“哦,这不是郑先生的书吗?”然后,赶快打开一看,2000年买的,一转眼21年过去了,我心里就很感动,赶快把书拿来读。我当时还觉得很失落,为什么呢?因为我1999年到广西大学,过了一年就找到这本书了,这本书实际上是1998年出版的,我是2000年买到的。但是可惜的是,我没有认真地读,所以昨天我就一边读叶嘉莹先生的这本书,一边读郑敏先生这本书。郑敏先生这本书的名字叫《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结构”,但是事物它总要变化,这变化的过程中它肯定会自我碎片化,慢慢形成新的结构,这就是“解构”。所以我今天领悟到了郑先生她在讲“结构—解构”的一个深意。这本书虽然讲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法国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或者叫解构主义这样一个思想的发展,但是实际上我也意识到,我们的境界要不断的发展就是要不断攀梯子,这实际上也是一个“结构—解构”的过程。我今天突然领悟到,原来郑敏先生她讲这个结构和解构的这样一个视角,跟我今天讲的“五眼看人生”也有暗合之处。我们不能很机械地从“肉眼”马上就到了“天眼”,那不能,它有一个转换的过程,这个转换过程是由“肉眼”的这样一个境界,然后慢慢转化成“天眼”的境界,也就说我们周围的结构有一个破这个“肉眼”结构的机制,然后才能转化到“天眼”,然后再转换成“慧眼”,然后再转化成“法眼”,最后再转化成最高境界的“佛眼”。对我们来说,怎么来理解“佛眼”呢?我就觉得人生好像是不断打开的过程,比如说我们今天讲座的这样一个场景,也是因缘和合的结果。从这点上讲,我倒是蛮认可佛教的“缘生缘灭”的一种观念,就是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有缘了,大家就聚在一起了,然后缘到尽头了,大家就散了,有缘有聚,缘聚缘散。今天我们习惯说“我”,但《金刚经》里面好像都说“无我”,它是用这种否定的方式来提醒我们。蒋勋先生给我最大的一个印象是,他经常说要提醒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有时候固着了。蒋勋先生也很有趣,他说执着归执着,领悟归领悟,比如说当我们的亲人去世了,那时我们会痛哭,对不对?是不是一定要像庄子鼓盆而歌呢?可能我们做不到,我们痛哭归痛哭,庄子鼓盆而歌归鼓盆而歌。当亲人去世时,我们嚎啕痛哭,泪流满面,过了之后我们才领悟到,是我们跟亲人的缘分结束了。就像我在《记一段不为人知的学术公案并为武汉大学李龙教授送行》一文中最后用了八个字:“往生路上,风和日丽”,其实我是从蒋勋先生这里得到的启示,有点给李龙教授道歉的那个意思。就是说,当我们来领悟人生的时候,我就想,我们今天有缘在一起,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五个概念,一个是“肉眼”,一个是“天眼”,一个是“慧眼”,一个是“法眼”,一个是“佛眼”,要牢牢地记住这个概念。我们要用这“五眼”来看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将不断地爬梯子,不断地向上。人生是不断地爬梯子的一个过程,一个梯、一个梯、一个梯地往上爬。但是同时也要知道人生是一个不断地自我超越的过程,是不断地向前、向上、自我否定的这样一个过程,否则我们就停住了。这些需要我们有一个很深的领悟,我们需要有这种自觉,需要有关于人生的自觉。

上面我讲的相当于一个引言吧。实际上我把今天接下来要讲的很多内容都在这里讲到了。但是下面我还是按照我自己的理解,来讲一下五个方面的话题:第一个话题是讲“‘肉眼’看人生”;第二个话题是讲“‘天眼’看人生”;第三个话题是讲“‘慧眼’看人生”;第四个话题是讲“‘法眼’看人生”;第五个话题是讲“‘佛眼’看人生”。讲完这五个方面之后,我再简单地做一个结语。

一、“肉眼”看人生

我先讲第一个话题:“肉眼”看人生。

“肉眼”,什么叫肉眼?我们刚才知道蒋勋先生在《莫奈的眼睛》一文里面,他首先就写的是肉眼,但他并没有定义什么叫肉眼。我们要看一下蒋勋先生他是怎么来讲莫奈的眼睛的,也就是说,他是如何用肉眼这样一个概念来整理莫奈人生的一个阶段的,这也是我们要来理解的。简单地说,我在读《莫奈的眼睛》这一篇文章时是非常感动的,感动之处就在于蒋勋先生用肉眼来描述了莫奈绘画的一个阶段,我们可以从这里来领悟何为肉眼。那么蒋勋先生他是怎么来讲莫奈的这个阶段呢?其实今天因为我们没有做很好的准备,如果说我们今天能播放一下莫奈的一些画作的话,那就非常直观了,但是我们今天没有这样一个准备,所以我只能从语言上来说一下,让大家有一个印象,然后慢慢地来领悟何为肉眼。简单点说,蒋勋先生在讲莫奈肉眼的时候,他讲到了莫奈小的时候,或者说少年时代画画的一个经历。莫奈他原来是巴黎人,后来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这个孩子他具有非常敏锐的观察世界的能力,他都是画当时所谓的一些官僚,主要是画讽刺画。比如说画那些大腹便便的为讨好民众的官僚,他就把头或是把肚子画得特别大,画的是讽刺漫画。那我们从这里能领悟到什么呢?也就是说,蒋勋先生通过莫奈的眼睛,用肉眼来概述他早年的这样一个绘画,让我们领悟到:肉眼看世界,是片面地看世界。一个人他肯定有很多的方面,但实际上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片面,比如说一个政府的官僚,难道就是一个大肚子吗?难道就只是那个嘴巴很刁钻的样子吗?其实不是。但是小小的莫奈就是在瞬间抓住了官僚们这一点,而这一点也为社会所赞扬、所推崇。我想通过蒋勋先生对莫奈早年绘画的描述,对这些讽刺画的描述,来说明莫奈小的时候眼睛看到的是这样一个片面的方面,然后让大家领悟何为肉眼。

我在这里主要想对肉眼进行定义,那么到底什么叫肉眼呢?我们好像得到的一个启示是,肉眼看世界肯定是片面的,肯定是表面化的,肯定是夸张的,甚至是离事物本来面目很远的。在这里我要引用苏东坡的一首诗《题西林壁》,回过头来印证莫奈的眼睛的第一个阶段,就是所谓的肉眼阶段,我们从认知结构的角度来看待肉眼以及其余的“四眼”,可能会有一个比较好的领悟。我们都知道《题西林壁》是这么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我觉得对应肉眼主要是前两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大家可以看看这里面有几个角度,一个是横看,一个是侧看,还有远、近、高、低,总共有六个视角,也就是说庐山还是庐山,但庐山在诗人的笔下呈现了六种情形,也就是说有六个看庐山的视角——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每个视角看到的庐山都不一样。你横着看,庐山是一片山岭;侧着看,又成了一座山峰了。这个和我们小时候都知道的盲人摸象故事所说的道理是一样的,摸到了肚子就说大象就是一堵墙,摸到了象腿就说大象是一根柱子,后来又摸到大象其他地方,摸到那里像什么就说大象是什么。其实我们都知道,庐山也好,大象也好,当然远远不是我们看到的岭啊、峰啊,或者墙啊、柱子啊。我们会发现,事物的片面性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所谓的肉眼呈现出来的,进一步说,肉眼只能看到事物的片面性,大家能理解这个意思吧?但是肉眼它承认吗?肉眼它不会承认的。比如说一个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肚子,那大象肯定就是一堵墙,他不会意识到大象不是一堵墙。所以,这里面我们就会慢慢的领悟到:一个处在肉眼阶段的人,他看到的永远只是事物的片面,但是处在肉眼境界的人他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在这种领悟的观照下,对生活中的人和事,我们就会慢慢的有悲悯之心了。如果一个人永远处在肉眼阶段,他执着于自己肉眼的层次的话,他对人生的领悟其实是最低的,他可能认为人生就是吃喝玩乐。他坚持这种观点你也只能笑一笑,因为他处在肉眼阶段。可是,我们认为人生就是一座山,就是庐山,庐山多么秀丽、端庄,多么雄浑、伟岸,但是他看到的就是那么一小点点,那你也只能对他宽悯。肉眼、悲悯这些概念好像是从佛教来的,但是我要把它转换成一种认识论的认知结构,让我们能体会到在生活里面人是有不同层次的。

我就是要通过这次演讲让大家意识到,我们在生活里面对人生的领悟处在哪个层次。我讲的意思主要是,我们要有一种明确的自我认识,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就会宽恕人家,也会宽恕自己,同时也会获得一种幽默感——原来我处在这个层次啊,原来你处在那个层次啊,这样对人对己就很容易宽容,对不对?这就是我讲的肉眼阶段——事物的片面性呈现,这就是我们肉眼阶段的本质和特色。如果用独断论的观点来看,我觉得它就是一种平面化的境界。刚才我们不是讲到了,按照叶嘉莹先生的讲法,杜甫的《秋兴八首》已经达到了“意象化的境界”,也可说成“境界的意象化”。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境界,只是说你的境界是哪一个层次。所以,我们讲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或者我们讲人生的境界,它是有层次的,肉眼阶段它看到的总是片面的,也可以说是平面的。比如说看庐山和摸象,你获得的都是你自己的角度所得到的庐山或者大象,但是你看不到或者意识不到自己的片面性,这就是我们作为一个肉眼阶段的人处在一个最低层次的基本的表现。我这里用苏东坡《题西林壁》这首诗来进行说明,应该说还是比较贴切的。如果说我们永远在用肉眼看人生,你就会发现世界都是很平面化的,人生也是很平面化的,吃喝玩乐是人生,人生就是吃喝玩乐,或者说人生就是什么什么。其实,我们应该发现人生是一座山,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最后我们才会发现,肉眼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而已,就是所谓平面化的境界,或者境界的平面化阶段,我希望大家从认识结构的角度来理解。这点我跟冯友兰和张世英先生还是有所区别,我记得冯友兰、张先生他们讲的是境界的四个层面,冯友兰讲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张世英先生讲的是欲望的境界、求知的境界、道德的境界、审美的境界。我在这个地方,就是把佛教的“五眼”经过知识改造,然后提出五种境界论,今天的讲座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当然我更多的是从认知的角度来进行的,而我认为张先生也好,冯友兰先生也好,他们好像不是从认知这个角度来进行的,他们好像更多是从本体的角度来进行的,我个人认为我们之间还是有明显的区别。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肉眼本身就是知识的一种层次,但是它是最低的一个层次。这是我讲的第一个话题。

二、“天眼”看人生

下面我讲第二个话题:“天眼”看人生。

天眼是什么?这个我们也要领悟。蒋勋先生在写《莫奈的眼睛》的时候,讲到天眼主要讲莫奈从一个少年画家,从一个画漫画、画人家丑态的这样一个画家慢慢转型。蒋勋先生讲到,莫奈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十六岁的画家,叫布丹。布丹这个人最喜欢的事情是在海边画画,他是法国最早从室内走向户外的画家,他是直接面对海景、天空来写生的画家。布丹在莫奈绘画的历程当中起的影响是非常重大的,我认为布丹是使得莫奈从一个肉眼的画家转向天眼的画家的一个核心人物。我们都知道,西方的社会方式它是透视的,结构化的,一定要把这个事情变得非常单一,按我们的讲法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要把本质牢牢掌握住,那么现象就变得飘忽了,没有现象了,只有本质了。但是当年轻的莫奈来到巴黎碰到这样一个叫布丹画家的时候,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在海边的时候,观察海边的情景变化,海边的景色是不是转瞬即逝的?是不是一会儿阴沉,一会儿明媚?它是很不一样的,海边的景色,一会儿船只来了,一会儿船只消失了,一会儿有人,一会儿没人,太阳啊,雾啊,慢慢地从海边出来,海边的景色每时每分都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跟当时的主流画家是不一样的,当时主流画家是在房间里绘画,有固定的光和影,光和影是常量。年轻的莫奈追随布丹这位画家到海边去体验海不断的变化,每时每刻的变化。他在领悟这种每时每刻的变化过程中,他就觉得原来把人家一个官员画成一个大鼻子,画成一个大肚子,难道那个官员就是一个大鼻子,一个大肚子吗?就是一个大脑袋吗?就是一个食人的吸血虫吗?很显然,我们发现,十八岁的莫奈看世界的观点已经很不一样了,他领悟到这个世界是瞬息变化的。你看那“横看成岭侧成峰”,又有岭又有峰,你不能说就是岭,就是峰;你看“远近高低各不同”,你不能说就是远,就是近,就是高,就是低。它所有的视角都会汇聚在一起,原来庐山有各种各样的面貌;你看海边的景色是多么的绚烂,多么令人应接不暇。当你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事物的存在是多样的,绝对不会就是高,就是低,就是某个固定不变的样子。所以,独断论在这个地方就自然而然消退了。

这个时候我觉得,莫奈的眼界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所以蒋勋先生写道,莫奈一生都对布丹充满了感激,他说布丹是他永远的老师,没有布丹就没有莫奈。当然,莫奈后来名声比布丹大多了,他是印象派的祖师,活的时间很长。当然,我没有能力讲绘画,但是我们要慢慢理解里面蕴含的意思,我认为蒋勋先生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绘画大师,我们要向他学习。我认为,很多同学在绘画方面应该努力,在音乐等方面也应该努力,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才能、潜能都没有发挥出来,把它掩盖住了,我们要找机会把它发挥出来。像莫奈那样,当他在海边看到这么奇异多彩的变化时,从蒋勋老师的角度来看,他已经达到天眼阶段了。可能我们讲“天眼”这个词讲得少,我们甚至可能有时候把“天眼”神化了。有人说一个人开天眼就能看到鬼魂,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不大讲得清楚的。但我这里讲的是莫奈走向海边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全面性的世界,走向海边是他领略到新世界的一个途径,这是我们在认知上要把握的。讲天眼,往往会带有神秘色彩,这导致了我们的思考。比如说,可能现在就有很多所谓的“鬼魂”在我们这里听讲座,很有可能,这里面涉及到时空的问题,就是说我们现在一般说的是三维空间,但有没有四维空间、五维空间的存在就是一个问题。我认为“天眼”从我们的认知上面,或者从理性主义的角度来讲,它是一个全面的看世界,或者可以说是立体化之境界,或者境界的立体化。比如说我们原来看庐山都是平面的,我们现在看庐山就立体化了。我们虽然只看到了一个人的背面,但是我们想到了他的正面。因为我们的肉眼是有限的,用我们的肉眼现在看到的都是片面的东西,我们看不到背后,我们看小蕾老师,我们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我们看不到她的后脑勺,但是我们现在知道她有后脑勺,我们不能说看不见她的后脑勺就说她没有。格式塔心理学就是叫作完形心理学,就是说我们肉眼的局限也是可以自我克服的。比如说,我们看到了小蕾老师的脸就能想到她应该是有后脑勺的,那如果不放心,我们跑到她的后面去看一看,那不就得了!我们在前面看到她的脸部的时候,就会通过一个完形的思维构造知道她有后脑勺,这就是全面。所以我就觉得,走向海边,莫奈看到的是世界的一个整体,一个立体化的世界,我觉得这种境界显然跟肉眼的境界是不一样的。

我们现在讲天眼的一个神秘的画面,供大家作一个参考。天眼的概念其实我们很少用,但钱穆先生提到过一些。我们讲到《师友杂忆》的时候,钱穆的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就像古人所讲的开天眼。钱穆先生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也经常唠叨“时间尚早,请稍后”。钱穆先生说,初不知何义也,就是不知道父亲在讲什么,但是我们现在一听就有点瘆人了,为什么呀?因为他父亲好像在跟鬼魂讲话。钱穆先生在这里用墨非常的精简,没有任何议论。突然有一天,他父亲坐起来说,我明天十点钟要离世了,我要对你们各有嘱咐,对妈妈、对哥哥都说了几句话,讲到钱穆的时候就说了一句,汝当好好读书。第二天早上他父亲又跟家里人说,叫隔壁的一个人来一下,我要跟他说一下我十点钟要走了,然后他知道之后肯定会告诉周围的人,因为钱穆的父亲很能干也很正义,经常为人主持公道,所以他名望甚高。后来,果然很多人都知道他即将离去,都来送行。他便对众人说,来生见,来生见。果然十点钟的时候,他就离去了。当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内心很有触动,因为他能精确预测到自己离去的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一次我在山东大学与魏治勋教授讨论这一段故事,魏治勋教授听到后说,这是胡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说,首先我觉得钱先生写的每个字都是事实,我不怀疑钱先生;其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那样,这些都是要去探寻的,要去思考的。我也是经常在想我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这也是个问题呀,对不对?所以当我们反思人生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人生的很多方面都是得不到解释的,比如说我最喜欢在课堂上引用《金蔷薇》里的一句话:“人们在千百条道路的十字路口偶然相逢,却不知道他们以往的全部生活正是在为这次相逢做准备”。这句话听起来很令人震惊,原来我们以往所有的生活都是为这次聚会做准备,听起来内心很震撼的。比如江南博士在楼下说她有社交恐惧症,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有社交恐惧症的话,那我们都不敢跟人交往,不敢跟人说话了。”其实,听她说这句话时内心还是有触动的,因为她对我说这句话很有可能是等了好多年才来对我说的。也就是说,当我们来反思人生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生活之中的点点滴滴都使我们产生很深的惊异感,我们都觉得生活怎么是这个样子,所以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里面说,世界是怎么样的不令人惊异,令人惊异的是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我当时看到后也感觉到内心很耸动。世界是什么样子,比如说这个位置在这里,那个位置在那里,大家坐在这里有一个秩序,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比如说小蕾老师,你怎么坐这里啊,你为什么笑啊,你为什么没哭啊,还有特别是江南博士这次能来,这些认真思考起来都使人感到很惊讶,感到很惊奇的。所以维特根斯坦讲的,我觉得内心有耸动,就是说我们读书也是这样,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内心突然有感觉。你看叶嘉莹先生的访谈,说我们中国人特别强调感发,就是我们对生活有体会,有感觉,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把握这种感觉。因为今天教科书化的教育方式,已经把我们那种感觉化的思维方式破坏掉了,这是很糟糕的。

我在这里再简单讲一下所谓的“天眼”。我想引用苏轼的一首词,我认为这是堪当“天眼”的一首词,叫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能不能代表一种天眼的境界,我也琢磨了很久,我认为好像可以代表一种天眼,因为这个时候人声的嘈杂都暗淡下去了,有一只鸿雁在天上飞,拣尽寒枝不肯栖,好像有一种眼睛能看到世界所有的方面。我认为它是一只天眼,当然我们也知道这只眼睛是苏东坡的眼睛,但是这个时候就跟“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太一样,所以我觉得就像莫奈走向海边,而苏东坡走向了沙洲,所以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叫“寂寞沙洲冷”嘛。这首词好像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个全面,这是我讲到的天眼,它是一种立体化的境界,也是一种境界的立体化,那么这样一种境界跟我们前面讲的平面化的境界和境界的平面化还是不一样的。这是我讲的第二个话题。

三、“慧眼”看人生

下面,我讲第三个话题:“慧眼”看人生。

慧眼,到底是一种什么眼呢?这个词,其实我们也不陌生,可平时用得应该也不算多,偶尔会用,但是慧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认知结构或者认知层次,这也是一个问题。我首先来讲一下蒋勋先生讲的莫奈。他讲得很简单,就是莫奈在海边感受海边的变化多端,感受海边所呈现出来的不同情景,那么他感受到了什么呢?感受到了一种天然的境界,但这种天然的境界还是不够的,所以还要往前走,往深走。那么越往深处,按照佛教《金刚经》的说法,第三个层次就是慧眼。在蒋勋先生的笔下,莫奈在何种意义上达到了慧眼呢?这里面就有一幅非常重要的画作,就是莫奈的《日出·印象》,可惜我们今天没办法直观地来展示莫奈的《日出·印象》这样一幅印象主义鼻祖的画作。他画的是什么呢?画的是日出时分分秒秒的图景,这里面当然是和本真的日出不一样了。《日出·印象》大家可以简单看一下。画它是静态的嘛,但是要再现出日出的分分秒秒。这个大家肯定看得不清楚,所以他要把静态的动态化,把它变成静态的客观条件是使它动态化,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贡献。《日出·印象》表现的是日出瞬间的变化,我们想象海边的日出每分每秒都在幻灭和重生之中,所以他与主流透视的绘画方式是不一样的。这在当时巴黎的绘画界,创作出这样一幅巨作是一个突破性的举动,但却一直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甚至还被人们嘲讽,直到一百多年后,它在人们的心中才成为了一幅经典的画作。蒋勋先生从佛教的角度来看《日出·印象》,用慧眼来评价它,读到这里我也很感动。

到底什么是慧眼?这个需要我们认真领会。从认知的角度来讲,什么叫慧眼呢,这也是一个问题,对不对?我们现在对慧眼来简单地做一个讨论。当年那英唱了一首歌叫《雾里看花》,火遍大江南北,我这次在武汉的时候还特别把歌词记下来,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里有一个词——慧眼,既然用了这个词,那么到底什么是慧眼呢?这个词虽然取自于佛教,但是歌词里面却说“借我一双慧眼,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那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是恍恍惚惚、虚虚幻幻的,有些现象是不真实的,要用慧眼才看得清楚。慧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认知境界呢?好像是在梦幻之中来看这个世界,因为看到这个世界迷迷糊糊,从一个片面性过渡到了一种全面性,现在这个世界变得漂浮起来了,虚幻化了,所以我觉得这里用慧眼用得真好呀。我们是想看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是我们刚好看到的是一个与真真切切相反的、相背离的、虚幻漂浮的世界,这是慧眼。这跟我们平时理解的慧眼好像有点区别,因为我觉得它好像是一个境界的虚幻化,或者事物的虚幻的一种状态、一种境界。所以慧眼的境界,从认知的角度来讲,它好像是一个不实在的、漂浮的,我们把握不住的、转瞬即逝的这样一些图景。莫奈的绘画《日出·印象》,给人的印象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准确地知道他到底画了什么,但给我们的感觉是在瞬间里太阳出来了,好像每个瞬间都在变化,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日出呢?我们把握不住,因为瞬间都在发生变化。在这个地方,我想引用苏轼的一首词,就是大家可能都熟悉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是他怀念夫人所作。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蒋勋先生在书里也引用了苏轼这首词,他讲这个地方的时候也讲得令人特别感动。慧眼的境界,可能让人感觉到的恰恰是一种模模糊糊、恍恍惚惚、不真不确的境界。比如刚才苏轼这首词写到的,他的夫人王弗已经去世十年了,去世前还是小弗,二十七八岁,青春靓丽,夫人去世十年后,苏轼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不断地被政敌打击,不断地被贬,整个生活是颠沛流离、非常坎坷。苏轼的生命是一个非常曲折的生命,我看苏轼的生命与《红楼梦》中的香菱有得一比,如果说香菱和苏轼是同一时代的人,应该会是同道中人吧。一般来讲,古代一个诗人可能会在诗里面写他的相好、情人、红颜知己之类的,写自己的妻子是很少的,是非常少的,但是苏轼不但写了,而且写得非常真切。真切之处在哪里呢?就是他说的“不思量,自难忘”,没有刻意去思念王弗,因为生活很不顺,很多烦心事把自己都完全占据了,但是即使不去思念,心里对夫人也不会忘记。这首词还有一个地方,也特别让人感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因为当时刚结婚的时候王弗美丽动人,苏轼风度翩翩,但是现在苏轼变成个糟老头了,胡子那么长,头发都白了,假如两人见面了那夫人还认得出是他吗?应该认不出了。这个地方,这个意境,世界变得漂浮起来了,变得模糊起来了。对这些问题,蒋勋先生也讲到了自己的一些思考。他1947年出生,一转眼七十出头了,爸爸妈妈也去世二十年了,经常想念他妈妈,说妈妈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自己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了,那妈妈见到了他之后还会认识吗?蒋勋先生说,我现在老了,牙齿也松了,头发也白了,两鬓苍苍,即使见面了,父母应该也不认得我了。因为在妈妈的记忆里,蒋勋先生可能是那个刚出生的小家伙,然后慢慢长大成少年了,妈妈这时也到了中年,但中年刚过妈妈就去世了。妈妈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年来蒋勋先生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所以妈妈应该不认得他了。另外,蒋勋先生又说,如果我见到妈妈,我会认识妈妈吗?妈妈也有她的童年,也有她的少女阶段,也有她出嫁的时候,然后生了我,然后有很多的故事。那我见到的妈妈到底是哪一个阶段的妈妈呢?读到这里,我心里非常感动,我也会想到我妈妈去世时各种场景。比如说,那天我们要给妈妈做最后的送行,在早上天还没亮、大约5点多不到6点的时候我们就起床了,妈妈已经火化了,给她立了个碑,到了碑前之后,大家再做最后一次送行。然后,家乡有一种说法,送行结束大家都要走了,走了之后去送行的人不能回头,因为回了头,妈妈就不能往生了。当时我一直犹豫到底回头还是不回头,也很想回头不让妈妈往生了,对不对?我读到蒋勋先生讲这一段时,心里挺感动的,蒋勋先生这里所讲的就是我们该怎么来用慧眼看这个世界。所以蒋勋先生讲到他妈妈的时候,我也想到我自己,就是说人生啊,有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变得虚幻了,可能就是慧眼所见。

从认识进化的角度来讲,我个人认为慧眼可能是一个过渡的阶段。就像刚才那英唱的那首歌一样,我们想把这个世界看个真真切切。但我们看得真真切切吗,看不真切的,对不对?它好像是虚幻的,在慧眼的境界我们看到了虚幻。在肉眼的境界我们倒觉得看得很真切,庐山就是岭、就是峰;后来,到了天眼的境界又会发现庐山不仅有岭,还有峰,远近高低都不一样,看到的庐山就全面了;现在慧眼境界,看到的庐山变得飘忽起来了,变成一个幻影。在这种飘忽和虚幻中,我们领悟到庐山的形成,可能有一个过程,但庐山是怎么形成的,我们却是不知道的,最早的庐山可能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可能以后的庐山也不是现在的样子,一切都在变幻之中。沧海桑田,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们可以感觉到事物的变化,就像《日出·印象》里的日出,它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从认知的角度来讲,慧眼更加强调的是一种变幻的境界,一种虚幻的境界,或者一种境界的虚幻化。所以蒋勋先生讲苏轼的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我觉得讲得真是令人感动,也令人心痛。《金刚经》里面也反复地讲“无我”,世界上哪里有什么“我”呀,对不对?因为“无我”,才会“有我”。昨天我还问田老师知不知道那个“佛讲法”的有趣问题。因为《金刚经》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你说佛讲法的话,那么你这是谤佛,是在对佛的诽谤,不能说佛讲法,因为法非法,非非法呀,对不对?法无定法,当你讲一个法的话,你把它定在化了,或者把它执着化了,那你这是对法的诽谤,也是对佛的诽谤。还比如说,我们读《声律启蒙》的时候,有一句话叫作“梁帝讲经同泰寺”,我们知道梁帝与达摩有一个有意思的对话。因为梁帝当时建了很多寺庙,印送抄写了很多佛经,自己认为对佛教贡献很大,有点得意洋洋,就问达摩我对佛贡献大否?达摩说无有功德。哎呀,梁帝很不高兴,因为对功德有执着,有“我执”。想从印度来中国弘法的达摩见弘法度生的因缘尚未成熟,然后就到少林寺去面壁九年,主要就是因为梁帝没有领悟。梁武帝认为他建了很多寺庙就是对佛做了贡献,实际上没有贡献,连佛祖都没有贡献,梁武帝又有什么贡献呢,对不对?你说佛讲法的话,那是对佛祖的一个诽谤,我觉得这个讲法是很高明的。《金刚经》我最近大概至少听了200遍,有些地方我觉得领悟了,但还有很多地方没有领悟。当我感觉领悟的时候,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轻盈,变得漂浮起来了。就像有一次,玄子的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我不是要到湖北大学阳逻校区去上课嘛,我在路上还写了一首小诗,大家还记不记得?最后一句话是“身轻浮天地”,那个时候感觉到非常高兴。我读了《金刚经》也有这个感觉,特别是读到慧眼这一段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我就觉得,比如说江南博士,你为什么叫江南呢?那江南你有你的少女时代,你有你的青年时代,你有你现在的中年时代,它是一个过程,那到底哪个是江南呢?当我们反思的时候,我们肯定也会变得犹豫了,很多东西会变得飘忽和虚幻起来。就像刚才讲到的,蒋勋先生在思考如果和妈妈见面了,这个妈妈是哪个阶段的妈妈呢,很多东西就会变得不确定起来,对不对?在座的大家今天分开了,过一段时间我们见面了还认得,但那王弗跟苏轼见面了还认得吗?原来两人都是青年人,那现在你看苏轼变成糟老头儿了,王弗还认得吗?不认得了,应该不认得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佛教的很多思想,我觉得我们今天要去领悟,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境界的打开。但是佛家在我们的主流话语里面已经消失很久了,是吧?我在这里试图从认知的角度,对这五眼有一个提炼,然后作为我们看世界的一个概念化的框架结构。

这部分讲的是慧眼。慧眼说的是我们看世界,世界变得飘忽起来了,是雾里看花,是水中望月。我觉得从认知结构来讲,慧眼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过渡性的阶段。我们刚才不是说人生是爬梯吗,我们从肉眼爬到哪里了啊,爬到天眼,然后再爬到了慧眼,对不对?我们就会感觉到世界变得漂浮了。我估计我们的江南博士现在是处在慧眼阶段,因为在慧眼阶段它的一个表现方式就是会怀疑这个世界,因此会思考我为什么要跟人交往啊,对不对?我昨天也跟熊老师说,原来年轻的时候说要征服世界,征服世界就要做加法,就要“六多”,包括多交朋友等等,但是我们会发现到了一定时间之后,其实朋友不需要很多的。但是“不需要很多朋友”这个话不能对年轻人说,年轻人还是需要“六多”。人年纪大了,就要做减法了,我们会发现有些朋友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对你的精神的淬炼或者提升不会起到正面的作用。有些人,在你的人生中不起到沉降的作用就不错了,不少人是会把你的境界拼命拉下去,所以有些东西就不必要了。年纪大了,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感觉也会不一样。这是我讲的第三个话题,讲了慧眼这样一个境界的虚幻化或者漂浮化。

四、“法眼”看人生

下面我讲第四个话题:“法眼”看人生。

法眼,那它到底是什么呢?其实这个法眼在我们生活里面用得也是比较少的,对不对?那我们来看一下蒋勋先生讲到莫奈绘画过程之中是怎么来讲法眼的,看能不能对法眼有一个领悟或理解。我们知道莫奈创作《日出·印象》之后,莫奈的生命达到了慧眼的阶段。在蒋勋先生来看,这个阶段之后的莫奈并没有得到法国社会的承认,特别是绘画界的承认。也就是说,莫奈的生命一直在往前挣扎着,对不对?当然莫奈他并没有一直停留在《日出·印象》的阶段,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的生活也在发生一些变化。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莫奈这个人。比如他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叫卡米尔,卡米尔是一个富家的女孩,我们都知道莫奈的生活是非常的困顿,很多画家特别是不知名的画家,生活会非常的困顿。但是卡米尔非常地爱他,做他的模特,后来又嫁给他。但是后来她去世了,这对莫奈的打击是很大的。我觉得莫奈他也是很幸运的,因为在他后来的生活里面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爱丽丝,后来她嫁给了他。这个爱丽丝也很有趣,她自己有六个小孩,她丈夫又破产了,逃亡了。爱丽丝实际上是跟莫奈同居,带着六个孩子,他们相依为命。而这个时候又是什么时代呢?你看从1883年至1891年这有八年的时间,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来也一直生活在一起,就是这一段时间,爱丽丝主要支持莫奈绘画,莫奈的生命是在不断爬升的过程之中,这个过程也是莫奈、爱丽丝与六个孩子相依为命的过程。所以我们要知道,我们的思想啊,我们的这种品味啊,跟我们的生活是有关系的,跟环境是有关系的,我们不能完全离开我们的环境。当然环境对我们有两个方面的影响,可能是正面的,可能是负面的;我们的品味,也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反面的,所以品味也有自主性。

在这八年的过程中莫奈主要画了什么呢?我们要领悟的主要是莫奈的作品《干草堆》。《干草堆》是莫奈在和爱丽丝同居阶段的一个作品系列,总共有三十多张吧,画了各种各样的干草堆,他试图来把握这个世界的不变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法眼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层次呢?如果说我们从《干草堆》这里领悟到一种“变之中的不变”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法眼实际上是我们认知结构之中的一种结构化情景,或者一种结构化的阶段,它把握了变中的不变。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一种意境的结构化或者透视化的境界,就是同质化了。也就是说,环境千变万化,但是你的干草堆是不变的,或者干草堆在这样一个变化的环境里面会展现它相对稳定的一面,依旧是干草。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我们可以从蒋勋先生对莫奈的叙述里面,理解法眼在认知结构里可能是相对稳定的一种境界。比如我们刚才说,要把这个世界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是吧?那现在我们好像真的把干草堆看明白了。其实,“干草堆”只是一个隐喻。莫奈在画干草堆,他看到的当然是干草堆,但是他把干草堆画成画了之后,那就不是干草堆了,对不对?在生活里面是有干草堆,比如说跟爱丽丝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在农庄包了一些土地,然后雇人来种好稻米,等到收割的时候,就把很多干草捆在一起,就成了他的模特了。莫奈画了一系列干草堆的绘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阶段,蒋勋先生认为他达到了一种法眼的阶段。在蒋勋先生研究里面,莫奈画干草堆系列持续有八年的时间,他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这就叫做所谓的结构化或者相对稳定化的境界。世界变化无常,而我不变,我想这就是一种法眼。法眼好像真的看到了世界的本质了,我在上课时也跟学生讲到这个观点,我们都知道“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一个小女孩,一个老太婆,一个老头,孙悟空三棍子打下去,打出来一个白骨精。可能,我们今天也要对孙悟空进行反思,对不对?比如说猪八戒就说孙悟空用障眼法来蒙我们,对不对?但是孙悟空说不是,因为你没有法眼,你看不到。小女孩、老太婆、老头子他们都是白骨精变的,但白骨精是不变的,对不对?我在教现象学的时候就对同学们说,你们可以写一篇文章来批判孙悟空。这一个女孩子,一个老太婆,一个老头,他们的真身是什么呀?就是一个白骨精。这里的法眼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实在的东西被抓住了,如同那一个白骨精被抓住了。

我们今天怎么来考虑法眼这件事情呢?法眼达到了一种稳定性阶段,这种稳定性给人感觉也是挺可怕的。比如有时我们会说某个女人就是一个坏人,她在表现,她要么来狐媚我们,要么就露出坏的真面目,这种思维其实也是很可怕的。再比如,我们小时候经常讲阶级斗争,讲得很激烈,有的敌人很坏,他或者狐媚你跟你讲甜言蜜语,或者很恶毒地向你进攻,但他的本质是敌人、是坏人。如果这样的话就很麻烦了,我们说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我们就永远也没有办法改变对他们的看法,因为他们是个坏人。他们表现好的时候说是伪装,表现不好的时候说是露出了本来面目。所以法眼是有这样一个问题在里头。我认为,这也是认知的一个阶段,它是认知进化过程中的一种相对稳定性,就是它没有变化了,或者变化被不变所掌控住了。法眼好像有这个意思在里头,所以这个地方我们也要思考。在这里,我也引用苏轼的一首词《定风波》来领会法眼的境界。我想江南博士肯定记得这首词,我简单念一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没有风,没有雨,也不是晴天,相当于事物的本质好像被把握住了,这就是法眼。这首词好像是有法眼这个意思在里面,不知道大家能不能领悟到,回头可以好好读一下苏轼的这首词。我选的也不一定贴切,但是我感觉到,好像他把这个世界的万千变化都隐去了,然后觉得自己的心智结构达到一种稳定性的状态,一种不变的状态,也无风雨也无晴嘛,风怎么吹,雨怎么下,不关我什么事,虽然我穿的破鞋,但是我比那马还跑得快嘞,对不对?苏轼他在词句里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种状态。这种状态下,人的心态慢慢地变得安宁。但是这是一种真正的安宁吗?这好像给人感觉有一种二元化结构了,对不对?把世界的变化与世界的不变区分开来了,苏轼他的词句里好像只管世界的不变,所以这里好像是法眼。

蒋勋先生讲到孙悟空的境界时,说孙悟空看透了这一个现象背后的本质,无论白骨精千变万化都难逃孙悟空的法眼,当然孙悟空也千变万化。我听说河南有一个法眼寺,我走过了很多寺庙,目前还没有看到有叫“法眼寺”的。河南商城县的法眼寺很显然是取名于《金刚经》,但有没有“肉眼寺”呢?我估计肯定没有,但“天眼寺”“慧眼寺”“法眼寺”都应该有。所以从认知结构来讲,法眼也成了一种独断论,但法眼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不是肉眼那种境界。法眼它把一种认知、认识固定化、结构化、稳定化,我觉得它容易导致现象和本质之间的二分或二元化,它也还要进一步地深化。当然,也需要指出,法眼它应该比肉眼、天眼、慧眼的境界要高,这是人生的更高阶梯呀。

我认为,从认知的结构性上来讲,法眼是比较高级的。我们从莫奈的《干草堆》,从苏轼的《定风波》里面可以领悟到的是一种不变的稳定的质,就是一种本质。关于这种本质,可能我们在生活之中也会领悟到,比如说广西大学的精神气质,比如说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精神气质,这就是一种稳定的东西。但是我们也会发现,当我们说到“把握本质”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比如说你向我谄媚,我就觉得你诱惑我;你向我凶狠恶煞,我就觉得你露出了你的本来相目,如果生活变成这样一种情形的时候,可能我们也会感到惊悚和害怕,对不对?所以,法眼作为人生的一种阶梯,还要进一步往上爬,爬到哪里去呢?就爬到第五眼,爬到眼界的第五个层次——佛眼。这是我讲的第四个话题。

五、“佛眼”看人生

下面我讲第五个话题:“佛眼”看人生。

什么叫佛眼呢?这也是我们需要领悟的。可能我们对“佛”这个词偶尔会用,但是我们在生活中用得也很少。那什么叫佛呢?佛当然是一种翻译,从西方翻译过来的。我们也知道活佛,慢慢地感觉到佛就是一种觉悟的意思,或者领悟的意思。那么佛眼呢?我们可以推出来它是一种最高的境界,是对人生、对世界最透彻的一种领悟,最清楚的一种领悟。所以我们要慢慢地来体味何为佛眼以及佛眼的内在的精义何在。我们先来看一看蒋勋先生是怎么来讲莫奈的眼睛第五个层次“佛眼”的。我觉得这一部分他讲得也很让人感动。大家可以在网上查一下莫奈的《睡莲》,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或者说最杰出的画作之一。从历史的情况来看,根据蒋勋先生的描述,大概是在1883年,莫奈在维吉尼小镇农村找了一块地方,租了一块农田,把谷仓改成了画室。他这个时候已经和爱丽丝正式结婚了,和八个孩子一起来整理这个农庄,爱丽丝有六个,卡米尔有两个,卡米尔已经去世了,其实他们对卡米尔非常地怀念。爱丽丝的先生很不像话,因为他欠账跑掉了,从我们的角度来讲很不负责任,所以爱丽丝没有办法。当然,爱丽丝的先生也曾帮过莫奈,也算是他的金主,支持他画画,后来他破产了,没有办法只好逃亡。爱丽丝跟六个孩子没有办法生活,所以就跟了莫奈,正好莫奈他夫人也去世了,就跟她同居在一起,后来她的先生也去世了,爱丽丝就正式嫁给莫奈了。其实从我们中国文化的道德上来讲,莫奈也是很高尚的一个人。他们的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应该说从1883年开始进入了他的佛眼阶段,这个时候莫奈主要是画什么呢?就是画《睡莲》。他画睡莲的什么呢?画睡莲的各种各样的表现,它跟《干草堆》不一样。干草堆是相对稳定的一种状态,但是画睡莲的时候是各种各样的睡莲,比如说早上的睡莲、午间的睡莲、傍晚的睡莲和不同色彩下的睡莲,这个时候的睡莲,如蒋勋先生写的这一段话,下面我要念一下,大家也来感受一下各种各样的睡莲:“从1883年开始,又过了10多年,到了20世纪,莫奈已经60岁了,他的花园已经绿茵蓊郁,一年四季不同的花朵提供各种不同的艳丽的色彩,这个时候他也走到了自己最辉煌的时候,他在花园里头种下了这样一些睡莲:有雨雾中的睡莲,有月光下的睡莲,有夕阳回光返照的睡莲,有垂柳倒影中浮起来的睡莲等等。”。莫奈像用蒙太奇的电影手法(这是蒋勋先生讲的)来拼接不同时期的睡莲,每一个霎那,睡莲都如此无常,下一个时刻又会改变,或绽放、或凋零,如梦幻泡影。我们都知道《金刚经》里面讲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就是四句偈。按照蒋勋先生的说法,当莫奈在画睡莲的时候,他达到了人生的最高的一种阶段,就是佛眼的阶段。

佛眼的阶段跟法眼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法眼变成一种相对固定化、稳定化、结构化地看待事物的方式,形成一种我所理解的认知上的二元对立:现象和本质。但是到了佛眼的阶段我们会发现什么?会发现它好像已经扬弃了这样一个二元对立的阶段,感觉好像又回到《日出·印象》的阶段了,是吧?现实都在变化。我们可能印象深刻的是有这样一个段落,我说出来大家应该记得很清楚,就是在我们中国的《高僧传》里面有这样一段话,说的是人生有三个阶段,或者说佛看事物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个阶段是什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个阶段是什么?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按照《高僧传》里面的说法,佛眼的阶段就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看到那个小姑娘还是一个小姑娘,她怎么是妖精呢?看到一个老头就是老头,老太婆就是老太婆,怎么可能是妖精呢?这就达到了佛眼的境界。我们知道佛眼有什么?佛眼有悲悯的情怀。你孙悟空怎么能用“妖怪”这样一种说辞把人家一家人都打死呢?从佛眼的角度来讲,不能。就算它是妖怪,它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啊,你怎么能够把它的生命毁掉呢?

这个地方讲的睡莲当然已经不是我们现实所讲的睡莲了,就像山和水已经不是现实中的山和水了。按照叶嘉莹先生讲的,它已经意象化了。所以佛眼作为最高的境界,所看到的世界和它所处的境界就是意象化的境界,或者境界的意象化。我前面讲到的杜甫,讲到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写实主义的诗人,但是我通过读叶嘉莹先生的著作,感觉到杜甫远远不是这样的,杜甫他其实是一个最后达到佛眼境界的诗人。当然,有人会问那李白呢,那王维呢?当然也是佛眼的境界啊!我觉得这些伟大的诗人都已经达到了最高的佛眼的境界,他们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我们用的是意象化的真实而不是现实的真实,不是存在的真实,而是在他们思想之中的真实。在这里我也引用苏轼的一首词《蝶恋花·春景》来说明佛眼的境界。这首词他写得比较早,我认为这是一种佛眼看世界的一种方式,可能有人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觉得我能从这里理解到他的这种佛眼境界。他在这首词中说:“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是他写的一首很轻盈的诗,这首诗我没有来得及考证是在他饱经风霜之后写的,还是在他初出茅庐的时候写的,但是这种境界就是佛眼的境界。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燕子,看到了绿水,看到了人家,看到枝上的柳绵,看到天涯的芳草,都是很真实的,都是很自在的,都是很悠闲的,都是很自足的,每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都有它存在的情态,这正是佛眼看世界的一种非常好的表达方式。我叫大家读《红楼梦》,《红楼梦》中香菱要拜林黛玉为师,黛玉跟香菱说,我虽然不通,但教你还是可以的。首先要去读三家,读王维、读李白、读杜甫。香菱学诗,写得很有趣。我认为黛玉说的这三个诗人受佛的影响都很深,当然也有人说,李白可能更多地受道教的影响,他是个“仙”,是诗仙;杜甫受儒家的影响,他是诗圣;王维受谁的影响大啊?受佛教的影响大,所以他是诗佛。但是我觉得,从佛教的眼光来看,从认知的结构来看,他们所理解的世界都可以说是达到了佛眼看人生、佛眼看世界的境界。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的事事物物都有他们存在的理由,我们也可以说,都有它的美学的价值。我们前面已经讲过冯友兰先生、张世英先生都有“四个境界”说,冯友兰先生说从自然境界到功利境界,到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我们的佛眼实际上就是天地境界。张世英先生说从欲望的境界到求知的境界,再到道德的境界,最后到审美的境界,就是审美给人以自由。审美给人以自由,人自由了,物也自由了。所以我们也要把物解放出来,因为特别是在今天技术化的社会里面,人掌控着物对不对?我们要把物从人的掌控之中解放出来,所以给人自由的同时,物也获得了自由。所以,你看在苏轼的笔下,青杏、花、燕子、柳枝、芳草等等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作为一个人来看,人是自由的,万事万物也是自在的。自在而自由,正是张先生所提出的一个“万有相通”的理论。所有的事事物物都有存在的理由,但是同时事事物物都可以相通,这就是一种非常高的境界啊,对不对?

我想佛眼的世界应该是我们追求的人生最高的境界。我们每个人都要自觉地去追求这样一种境界,把自己人生凝练、提升,不断向上——就像爬梯子一样,不断往上爬,我们要从肉眼的人生爬到天眼的人生,再进一步爬到慧眼的人生,还要继续爬,爬到法眼的人生,最后我们要爬到佛眼的人生。我觉得只有当我们爬到佛眼的人生,我们的生命才是成熟的,才是完满的,才是饱满的。但是,同时我也想提醒大家,不要蔑视那些低层次的人生,比如说当有人停留在肉眼的人生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对他有所批评,但是其实我们也要悲悯对不对?我们今天很多人都停留在肉眼看人生的境界上,我们也要怜悯他们。所以,当别人批评我们的时候,当别人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从他们的话语里面听到他的人生处在什么阶段,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对不对?我们要悲悯别人,同时我们也要悲悯自己,我们要宽恕别人,也要宽恕自己。但是,我们要明白,人生的这五个阶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所以,我说“五眼看人生”主要是想给大家一个思考人生、面对人生、打理人生的概念框架。在武汉我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还是想让如山和海华把大家集中起来,我给大家讲一讲。因为原来我们讲过很多次,其中也讲了“人生如何开境界”等主题,那些内容虽然也很有意义,但是总的来讲,还没有达到“五眼看人生”这个高度。

在讲《人生如何开境界》那一讲的时候,我可能更多地希望大家主动去征服世界、去角逐世界、去看世界,但是我今天讲的《五眼看人生》更多的是一种“反省”的意味:要反省人生,要自觉地去规划人生。在这种反省和规划的过程之中,我们更应该有一种情怀。比如说我们要有什么情怀呢?我们要有悲悯的情怀,我们要有宽恕的情怀,我们还要有一种自在的情怀。自在就是一种自由,对不对?当然,低层次的自在那当然是受必然性所支配的,但是高层次的自在本身就是自由。我们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不容易的,也是很偶然的。张先生也多次说过类似的话,其实张先生也是从海德格尔那里所继承而来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们出生也没有经过我们同意,爹妈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把我们生出来了,所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很偶然,但是我们要使我们的人生变成一种必然的人生,那就需要我们努力了,对不对?这样就从偶然的人生过渡到一种必然的人生。达到一种佛眼的境界,我们就获得自由了;我们获得自由,整个世界也获得自由了。当然,按照叶嘉莹先生讲的,这是一种意象化的境界,或者是一种境界的意象化,它已经不是现实的、实在的事事物物了,它已经在我们的思想里面,在我们的观念里面存在了,它是一种理想。但这种理想它是有力量的,就像黑格尔说的,理想并不是没有力量的,当理想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它就会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自由、变得自觉、变得自在、变得美,成了一种审美的境界了。这样,我们就从物欲的世界里面超升到一种观念的世界、精神的世界里面了。所以说,佛眼的世界是最高的世界,莫奈的睡莲,苏轼的芳草,我觉得都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我们来到世界上的人最终还是要追求一种自由,对不对?这就是我讲的佛眼。我今天要讲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下面我就简单地做个结语。

结语

前面,我们已经讲到了人生在我们的知识概念框架里面所呈现的五个结构或者五把梯子。我希望大家慢慢地去领悟,包括我自己也要慢慢地领悟。我们也可以通过读佛经,通过了解我们现代的哲学、科学的进展,来慢慢地领悟其中的关系。这里我想说什么呢?想说人生不是一蹴而就的,它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生是一个不断磨砺的过程,甚至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过程。我好像跟大家讲过,特别是年轻人,比如说心情抑郁或者说事业不成功或者说感情遭遇挫折等等,我们最喜欢想到的是什么啊?不想活了。我多次跟我女儿玄子交谈,她说:“爸爸,不想活了。”我说:“不想活了当然是自己的一个选择呀,死也是一种选择啊,对不对?但是我觉得作为人生来讲,死是一件不用着急的事情,重要的是活着。”今天我们在疫情期间也讨论很多有关生命政治、生活史的问题,但我觉得活着还是第一位的。我们活够了当然也就可以了,关键我们可能还没有活够,我们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我想在结语里面讲一讲我跟张世英先生的关系。大家可能看过我写的两篇关于我和张先生的缘分的文章吧。那么我在这里想讲张先生什么呢?张先生有一本书,我还特意带过来了,叫作《自我实现的历程》,这本书实际上是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解读。《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非常重要的一本著作,按照我们今天的理解或者按照张先生的理解,《精神现象学》实际上写的是一个人的生命如何从一种最贫乏的生命然后慢慢地丰富、慢慢地超升,最后达到一种绝对精神,达到一种完满。所以,我觉得我讲的“五眼看人生”,其实不仅仅是一种“看”人生,它也是一种行动。比如说旧的形而上学在张先生看来是一种猫头鹰哲学,当事情过去了之后我们再反思我们的人生——“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但是现在的哲学,按照张先生的讲法,应该是希望哲学,我们在生活里面用这样一种哲学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所以行动是很重要的。我们用希望、用行动来拓塑我们的生活,塑造我们的生命,使我们的生命不断地丰富、不断地完善。现代哲学的的确确大大地超越了那种古典的、实在主义的哲学。实在主义的哲学,我现在认为它最高的成就是哪一阶段啊?就是法眼阶段,法眼把世界看成什么呀?结构化的、稳定化的实在的结构,它没有办法来理解每一个个体、世界万事万物自在的、自由的意志所在。所以张先生最后是讲了“万有相通”理论,讲了“境界论”,他要达到一种“审美”的境界。我认为,从张先生的理论来讲,张先生的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地从欲望境界过渡到求知境界,再过渡到道德境界,最后达到审美境界的生命;按照冯友兰先生的框架讲,张先生他是从自然的境界上升到功利的境界,再上升到道德的境界,最后上升到天地的境界;如果按照我的框架来讲,张先生首先他具有肉眼,然后具有天眼,然后具有慧眼,然后具有法眼,最后达到一种佛眼的境界。这是我对张先生的理解。

那么对在座的诸位,包括我对我自己的一个教训或教育在哪里呢?就是我们在人生的生活之中会碰到很多很多的挫折、坎坷,有时会心气不平,或者郁闷,或者挫败,但是我觉得应该满怀希望地来对待自己的人生以及这个世界。因为拥有这样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我们的生命才会不断往前走,才能走得远,才会更加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才会更加的拓展。对我们自己来讲是这样,对国家来讲也是这样,对民族来讲也是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中国文化绵延流长的文化传统之中,在新文化运动百年之后,我们来重新回顾我们的古典传统,弘扬我们传统内在的文化精魂,我觉得用这样一种“五眼”的思想来推升今天中国现代人的精神境界,也是很有意义的。大家觉得是不是这样子啊?

由于时间关系,我今天就讲到这里吧。谢谢大家!


(录音整理:王轩、王景山、冯兰琦、潘天乐、覃维嘉、夏素贞;文字校对:岳文可、潘天乐;全面校核:应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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