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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培元:20世纪中国哲学的回顾与展望

——《蒙培元全集·文章(1998年-2001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0 次 更新时间:2022-04-30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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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培元 (进入专栏)  

【摘要】20世纪是中国社会发生转型的重要时期。本文对百年来中国哲学的演变历程与时代特征,以及相关的重要人物和文化思潮,在长期考察、爬梳诠释的基础上,进行宏观把握与论证。同时,从“文化自觉”的立场出发,窥测了中国哲学在世界多元文化冲突与交融大背景下的未来走向和发展途径。


20世纪是中国社会发生转型的重要时期,也是中国哲学发生转变的新时期,一百年来,中国哲学是在中西文化冲突的背景下发展的,中西、古今之争成为这个世纪中国哲学最重要的课题。其中既有“转型”与“重建”的问题,又有“继承”与“发展”的问题,错综复杂,万象纷呈。在世纪交替之际,我们进行一次简略的回顾。


一、经学的终结与启蒙哲学的产生


中国传统哲学是以经学的形式发展的(冯友兰、冯契、张岱年都有此说),其特点是经典注释。即将进入20世纪的时候(清代末年),情况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康有为等人重新举起“今文经学”的旗帜,以“托古改制”的名义为变法维新进行论证。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作为“今文经学”的代表,是为社会改革提供理论依据的重要著作,与传统经学有重要区别。他根据《公羊春秋》提出新的“三世说”,表达了历史进化的观点。康有为还著有《大同书》,沿用《礼记》中的“大同”之说,赋予新内容,表现了新的乌托邦理想。


紧接着,章太炎又提倡“古文经学”,为辛亥革命进行论证,并与康有为展开争论。章太炎主编《民报》,发表文章,特别是出版《訄书》等著作,反对神化孔子,将孔子还原成一位历史人物,这是他的“古文经学”的重要内容。康有为和章太炎都接受了一些西方自然科学中的进化思想,特别是章太炎,已明显地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但二人从中得出不同的结论,前者主张渐进的改良,而后者主张激烈的革命(主要是种族革命),这场争论在当时极有代表性。但从学术的层面而言,章、康二人的古今之争,实际上揭开了20世纪中国哲学的序幕,虽以今、古文经学的形式出现,但实际内容却发生了根本变化。延续两千多年的经学时代从此宣告结束了。


当时,西学东渐已不可阻挡,成为时代洪流,中西之争,首先不是学术之争,而是中国命运之争,凡早期接受西方学说的思想家们,都是为了解决中国的前途问题。革命实践家孙中山首先吸收西方的政治学说,提倡“共和”,并付诸实践,他提出的“知难行易说”,一反传统哲学中的“知易行难说”,并不是讨论纯粹的哲学问题,而是为革命实践提供舆论支持。他又在《孙文学说》中提出“精神文明”建设的问题,其中却吸收了传统哲学中的某些内容。


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严复是第一个比较系统地翻译和介绍西学的启蒙思想家。但他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使中国富强。他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宣传“物竞天择”,意在倡民力,即民族自强;翻译斯宾塞的《群学肆言》和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主张划定群与己、社会与个人的权力界限,意在倡民权与民德,即个人自由、平等的权利。他翻译《穆勒名学》与耶芳斯的《名学浅说》,大力介绍西方的逻辑学,高度评价培根建立的知识学的归纳逻辑,意在开民智,即开启科学的思维方法,为科学知识提供理论工具。他很重视《名学》之翻译,自称“此书一出,其力能使中国旧理什九尽废,而人心得所用力之端”[1]。这显然是针对中国哲学缺乏逻辑思维而言的。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是一般地翻译介绍西方学说,而是用加按语的方式,在各书中阐述了批判旧学、提倡新学的立场,尤其批判了洋务派的“中体西用”的主张。严复所做的工作,确实为中国学术界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不愧是中国近代第一位启蒙思想家。


深受美国实用主义影响的胡适,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册),第一个打破了经学方法,采用西方哲学的方法写中国哲学史,使人耳目为之一新。他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方法,注重材料的考证,将中国哲学史看作是哲学家的哲学思想及其发展的历史而不是对经典进行解释的历史。他的中国哲学史不再从三皇五帝讲起,而是从老子、孔子讲起,孔子也不再是圣人,而是一位哲学家,而且在老子之后,胡适还通过对中国哲学中一些人物如墨子、李觏等人及其思想的研究,宣传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开了用西方哲学解释中国哲学以及中西哲学相结合的先河。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并未写完,而且并不成功,但他提出新的研究中国哲学的方法,却具有开创性意义。他把科学实验的方法运用到哲学史和历史的研究,力图使其变成科学的研究,这些努力对于转变传统的经学方法起了决定性作用,并影响到以后的学术发展。


从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新思潮不断涌现,知识界从总体来说尚未来得及消化,更无暇思考中国哲学的重建问题,但是已经进入酝酿阶段。特别是五四运动,以“重估一切价值”的姿态,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将中西之争推向高峰,也为重新思考哲学问题打开了思想大门,以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吴虞等人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提出科学、民主与自由、人权的口号,激烈批判旧纲常旧名教,认为中西文化如同水火之不能相容,只有打倒孔子偶像,才能建立新文化。在他们看来,新文化就等于西方文化。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提出的“德”“赛”二先生,胡适发动的文学革命,鲁迅对“吃人”礼教的揭露,吴虞“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勇气……所有这些,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但是,五四运动并没有按照文化学术本身的方向发展,而是转向现实问题的争论与解决。五四这一历史现象的出现,本身就是出于现实问题的需要。正如胡适所说,现在中国“百事不如人”,根源在传统文化,要同西方平起平坐,只有推倒旧文化;也正如陈独秀所说,由社会问题之解决进到政治问题,由政治问题之解决进到精神文化问题,是解决中国问题的必至之势,并认为这是“最后之觉悟”。


五四的历史功绩毫无疑问是应当肯定的,科学、民主无疑是中国最缺乏而又迫切需要的,但在对待中西文化问题上不能不说犯了“非此即彼”的绝对主义错误。陈独秀说,“矫枉”必须“过正”,然而,在文化断裂的状态下,能否实现其理想目标,却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其实,就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并不都是否定一切传统文化的,平心而论,他们不同程度地进行过“历史”的分析,比如陈独秀就公开声明他“不反对孔子本人”,李大钊也主张“东西文明调和”,胡适后来也不主张“全盘西化”,而是改为“充分世界化”。这显然是自我反思的结果。


二、“科玄论战”中的哲学问题及其影响


五四以后,在中国思想界发生了一场具有哲学意义的论战,即“科玄论战”(又称“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这场论战可说是五四文化运动的继续,也是对五四的第一次反思性回应。它的社会影响虽不及五四影响之大,因为它只限于少数知识分子参加,而且时间很短;然而,这场论战所涉及的问题,却大大地深化了,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五四”的论题。它涉及中西文化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即科学与人文、知识与价值的关系问题,这正是现代哲学所要解决的重要课程。


其世界文化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在西方引起了某种恐惧感,进而对西方的科学文化产生了疑问,像斯宾格勒这样的学者甚至提出“西方的没落”这样的口号。这反映出对人文精神的某种呼唤。其中国的文化背景则是,五四以来对科学的普遍欢迎与接受,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传统哲学文化的反思。梁启超等人曾到欧洲考察,感受到欧洲人的情绪,写了《欧游心影录》一书,提出“欧洲文化破产”的口号,再加上“笔锋常带感情”(胡适语)的文字感染力,在思想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当张君劢在清华作题为“人生观”的演讲[2]并发表后,科学家丁文江立即发表《玄学与科学》的批判文章,这场论战就从这里开始了。张君劢成了“玄学鬼”,而丁文江成了“科学派”的代表。当时,胡适、陈独秀、梁启超、吴稚晖、张东荪、林宰平、王星拱、唐钺、范寿康、朱经农、任叔水、孙伏园、章演存、陆志韦、菊农(瞿世英)等一批学者都参加了论战。


这场论战表面看来是科学与人生观的关系问题,但何为科学、何为人生观,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更不要说二者有何关系了。张君劢提出,人生观是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单一性的;而科学则相反,是客观的、理论的、分析的、因果的、对象的。因此,科学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科学派则认为,科学是普遍的、无所不在的,能解决所有问题,当然包括人生观问题。于是,他们提倡一种“科学的人生观”,但是,所谓“人生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既有科学的问题,又有价值的问题。因此,问题就涉及科学认识与人生价值,进而涉及一般认识与价值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在涉及价值观的问题上,科学有没有界限以及何为界限的问题。这样一来,问题就变成科学究竟能不能解决价值观的问题。当时所理解的科学主要是以因果论为中心的近代科学,而价值论则主要指自由意志学说(张君劢)和情感学说(梁启超等人)。


论战是混乱的。张君劢对人生观与科学的区分,当然不完全正确,人生观与科学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因为“人生观”理应包含科学认识的问题;但又不能等同于科学认识,它还有价值诉求的问题。在这方面,张君劢无疑提出了值得人们思考的一个真问题。科学派捍卫科学的权威,推崇科学的作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究竟什么是“科学的人生观”?他们自己也没有说清楚。科学派批判玄学说,欧洲大战固然是欧洲文化的破产,但科学并不负责任,科学是“双刃剑”,既可以对人类有利,亦可以对人类有害,这显然是有说服力的。但是,科学本身正因为是“双刃剑”,所以并不能解决所有文化问题,科学需要价值的指导。


总之,这场论战时间很短,没有也不可能取得什么结果,他们之中有人说,这是“胡闹一阵”(吴稚晖)。但是,这场论战的意义决不能忽视。这场论战所提出的问题,是一个时代性的问题,也是普遍性的问题,它反映了中国哲学所面临的时代课题,也反映了西方哲学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既涉及中国传统哲学与近现代科学理性的关系问题,也涉及西方理性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争论问题,以后中国哲学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与这些问题有关,甚至可以说是围绕这些问题展开的。


经过五四与“科玄论战”之后,学者们开始进行进一步反思,试图回答共同的时代课题,建立各自的哲学体系,一些哲学著作也陆续问世了,这预示着中国哲学将进入一个新阶段。


现代的中国哲学家再不必引经据典,进行注释,而是面对西方哲学的挑战,重建中国哲学。他们根据其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或从批评与比较的角度,或从引入的角度,或从相互理解相互解释的角度,提出他们的学说,由此便有所谓“西化”与“本位”之说、“激进”与“保守”之说。方法问题也显得特别重要,但无论哪一种哲学,都改变了传统注经的形式,代之以独立创造与发挥,并且不同程度地吸收了西方哲学的某些观点与方法。在现代西方哲学家看来,新哲学的产生首先是新方法的产生,新的哲学就意味着新的方法,因此都很重视方法问题。新的中国哲学的重建,也有这个问题,既然传统的注经方法已经不行了,那就不能不考虑新的方法。但情况不尽相同,有的运用中西比较的方法讲中国哲学,有的运用被重新改造过的中学方法讲中国哲学,有的则运用西方哲学的方法讲中国哲学,其共同点是,在中西冲突中寻求、探索中国哲学的出路。一方面,要找到中国哲学本身的“生长点”,另一方面,又不能离开西方哲学的“照面”,因为西方文化包括哲学所造成的强势已经很难改变了。但尽管这样,中国的哲学家们并没有丧失信心,而是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工作,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


三、文化与生命哲学


首先从批评的立场重建中国哲学的是梁漱溟,其哲学形态是文化哲学,其主要方法是中西比较法,同时也吸收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的某些方法。在“科玄论战”之前,梁漱溟就著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提出中国文化是“玄学的”,西方文化是“科学的”,他从人的“意欲”出发,说明文化的特征,将文化界定为“生活样式”,意和欲本来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重要概念,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而且“意”字既有意念的意思,又有意志的意思,“欲”则既有“从心所欲”之欲,又有“物欲”之欲,这些都视其在具体语境中的意义而定。梁漱溟所说的“意欲”,既继承了中国哲学的某些意义,又吸收了柏格森生命哲学中的欲望这一意义,因而更具有感性特征。由此出发,他提出中、西、印文化“三路向”说,认为西方顺着“意欲”一直向前,因此是奋进的、改造自然的,但又是太低的。印度逆着“意欲”向后看,因此是无我的,但又是太高的。只有中国文化是居中的,最合于人生,而代表中国文化的就是孔子儒学(他对宋明儒学有些批评),其核心就是以仁为基础的家族伦理。但梁漱溟决不是反对西方的科学技术,而是主张“全盘承受”[3],问题只在于文化价值取向。


从哲学的角度而言,梁漱溟认为,中西哲学的区别是“情意”与“理智”的区别,“西洋人是要用理智的,中国人主要用直觉的——情感的”[4]。他在后来出版的《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更加明确地提出,中西哲学的区别是“理性”与“理智”的区别,而“理性”是建立在“情”之上的,“理智”则是建立在“知”之上的。[5] 重视情感的地位和作用,是梁漱溟文化哲学的一大特色,具有重要意义,只是他并没有就此问题展开进一步研究,而是转向社会实践。他晚年修改出版的《人心与人生》也说明了这一点。


梁漱溟所关心的,始终是文化价值的问题,并且从人的心灵问题入手求得理论上的说明,他被尊为当代新儒家的第一代,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儒学之所以为“新”,就在于它是在中西比较中建立起来的,并吸收了西方人文主义的某些方法,特别是生命直觉的方法。


接着,从批评的立场重建儒学的重要哲学家是熊十力,他的哲学可称之为新的生命哲学或“变易”哲学。因为他强调生命过程及其创造变化的意义。熊十力哲学带有更多的传统色彩,但决不是与古代哲学毫无区别,除了时代内容和特点之外,其哲学不仅吸收了近代佛学的思维方法,而且吸收了西方生命哲学(柏格森)与过程哲学(如怀特海)的某些方法。尽管他对西方哲学的了解有限,但在当时西学大量翻译、介绍的情况下,他也有所了解、有所选择、有所批判。熊十力著《新唯识论》,提倡新的“唯识”即“唯心”之学,虽用传统的体用、能所等范畴讲主客、心物关系,但已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心性之学,而是强调在更大范围内能够转变现实的主体能动性和变革思想,而且具有生命的感性力量。其“摄所归能”之说是“唯心”的。心既是能动的主体,也是本体,是刚健的、向上的。物则随心而转,故有生命意义。其“色心无实”、“只有此变”之说,则突显了“转变”的观念,不仅要“转识成智”,而且要“载成万物,辅相天地”,完成生命本身所负的大使命。


熊十力晚年又著《体用论》《乾坤衍》,强调“体用不二”、“心物同体”和“翕辟之变”,自称是“新易学”。其“新”就在于突出了生命活动的过程及其感性力量,它不是使中国哲学改变其基本精神,也不是改变其基本形态(生命哲学),而是具有新的时代特征。


熊十力哲学在方法上强调直觉,或以直觉为其主要方法。这既是儒佛进一步融合的结果,也是受西方直觉主义影响的结果。为此,他对西方的科学方法持一种批评的态度,认为科学与哲学是有区别的,不能用科学方法讲哲学。如此明确地提出哲学与科学的区别,这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是很少见的。“我们以为,科学、哲学,原自分途。科学所凭借的工具即理智。拿在哲学的范围内,便得不着本体。”[6] 本体是要靠直觉的,直觉则不是主客对待的。这里不仅指出了哲学与科学的区别,而且指出了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区别,在认同中国哲学基本精神的基础上重建中国哲学,而不是跟在西方哲学与科学的后面抹杀中国哲学的特性。这是熊十力的重要贡献。


四、新理性主义哲学


以中西互释的方式重建中国哲学的代表人物是冯友兰和金岳霖,他们都是“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在重建工作中作出了重要贡献,冯友兰自觉地意识到,他生活在中西文化冲突的时代,他的任务就是为这种冲突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他认为,在他之前,学者们多采用“相互批评”的方式建立中国哲学,这自然包括梁漱溟、熊十力等人。他现在要用“相互解释”的方式建立新哲学。他所说的“相互解释”就是将中西哲学看作是时代的差别、某种形式的差别,但二者之间能够“通约”,西方哲学的特点在于概念明晰、逻辑清楚,而中国哲学则有“拖泥带水”的毛病。因此,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运用西方逻辑分析的方法,重新分析中国哲学,使那些似是而非、含混不清的概念明确起来,他认为,这是中国哲学现代化的必由之路。


冯友兰受过西方哲学的系统训练,他在建立“新理学”体系(以“贞元六书”为代表)的时候,吸收了新实在论的观点,运用了逻辑分析的方法,由分析经验开始而达到绝对“空灵”的形而上学的结论,走了一条特殊的道路。“新理学”的材料来自宋明理学,但“新理学”的特点是“接着讲”而不是“照着讲”,其区别就在于运用了新的分析方法。他提出的理、气、道体、大全四个主要概念,都来自宋明理学,但意义确实不同,这四个概念是由四组逻辑命题得出的。而四个逻辑命题都是“分析命题”,因此,这四个概念具有普遍性,其中,理是纯粹的形式,气是纯粹的质料,道体是理气合一之流行,大全是“一切底有”或全体之有。而且,在他看来,有是存在的。


冯友兰所说的“分析命题”是不是逻辑实证主义所说的分析命题,这是另外的问题(事实上,当时就有人指出,他的四个命题并不是真正的逻辑命题)。他的根本任务是重建新的形而上学即“好底形而上学”,逻辑分析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只是工具,并不是哲学本身,但是,为了建立一个不同于旧哲学的新的形而上学,又不能不用逻辑分析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冯友兰确实走了一条很独特的路,即便他的“逻辑分析”并不成功,但是作为一般的概念分析,仍有其价值,而且具有明显的理性主义特点。


冯友兰的“新理学”,最终归结到人生境界的问题。这一点确实体现出中国哲学的精神。他在《新原人》中提出四种境界说,其中的“天地境界”确实是中国古代哲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境界本不是知识的问题,而是“安身立命”的问题,对于这一主题,冯友兰在《新原人》和后来的论述中作了充分说明,直到晚年都一直很强调。但是,如何实现最高的人生境界?冯友兰强调“意义”的认识(“觉解”),最后落到概念的认识,这同《新理学》不无关系,也是对中国传统哲学的一种现代化的发展与解释。但是,从《新理学》的概念分析如何过渡到《新原人》的境界论,以及如何说明境界的特点,其间仍有值得商议的问题,因为境界并不单纯是认识的问题。他在晚年提出直觉的重要性[7],就是一个重要的补充。


方法问题始终是冯友兰所关注的重要问题,为此,在“贞元六书”的最后一书《新知言》中,他专门总结了方法问题。他提出可说与不可说,即正与负两种方法,并讨论二者的关系以及如何结合的问题,可说是发展中国哲学的一大贡献。中国哲学确实很重视负的方法,而西方哲学主要是正的方法。冯友兰强调,讲哲学必须先用正的方法,然后进入负的方法。不可说也要说,只有说了之后,才能保持“沉默”,不可说也是一种“说”,如同“烘云托月”,真正的哲学应是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的结合,这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创见。


金岳霖对西方哲学有深入了解与研究,是完全有资格同西方哲学家就西方哲学而不是中国哲学进行对话的一位中国哲学家,但他最关心的仍然是中国哲学的重建问题。他著有《论道》,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提出“式”、“能”等新概念,解释一切可能与现实的关系,与传统哲学迥然不同。但他又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最高概念“道”将“式”“能”统括起来,成为他的哲学的“最上的概念”、“最高的境界”。在他看来,只有“道”才能体现“元学”的精神,也只有“道”不仅能“求理智的了解”,而且能“求情感的满足”。因为作为“最高境界”的“道”,是要解决整个人生的问题,而不是要获得某种知识。在这一点上,金岳霖和冯友兰是完全一致的。


金岳霖运用了严密的逻辑分析,其一系列推导完全是形式的,但这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也是建立中国的形而上学。与冯友兰不同的是,金岳霖在“理智”上更多地表现出西方哲学的特点,因此,他认为哲学是“概念(语言)游戏”,他在《论道》中所使用的绝大部分概念都是西方的。但他对“情感”问题特别重视,认为哲学不能只求“理智的了解”,还要求得“情感的满足”[8]。也不能只求“推理、论证”,还要“传道”,只有“道”才能满足情感的需要。因此他说,在情感上他是中国的。这种要求情感与理智的统一,以“道”体现这种统一的诉求,正是金岳霖哲学的特点,也是他融合中西哲学的主要思路。应当说,他看到了中、西哲学的另一个重要区别,即情感与理智的区别,但他也没有就此展开进一步研究。


金岳霖又著《知识论》一书,开辟了中国现代哲学的一个新领域——认识论领域。西方近代哲学有所谓“认识论转向”,认识问题成为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成为形而上学何以可能的基础,但中国传统哲学始终未能开创自己的认识论,金岳霖可说是第一个自觉而又有系统地建立中国认识论的哲学家。


金岳霖的知识论是以“论道”的形而上学为前提和基础的,其根本目的是承认本然世界的存在,从而求得对本然世界的认识,其中,包括实在论的共相及其关联。但在方法上,他运用了逻辑经验主义的分析方法,从经验开始,而经验内容就是“所与”。认识从感觉经验开始而达到客观的理性化认识,既要靠“正觉”(即正确的感觉),又要靠意念对“所与”的接受与安排,其中包括抽象的思辩。“有知识就是有真命题”,真命题是表达事实的方式,而事实是“所与和意念的混合物”,是与客观的本然世界对应的。


金岳霖的知识论对中国哲学而言是全新的,他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都是西方的;但他力图摆脱西方哲学的心物、主客二分法,并批评了西方在认识问题上的人类中心论。从“道”的观念出发讨论认识问题,不仅弥补了中国认识论的“缺失”,而且为吸收西方哲学建立中国的认识论学说进行了可贵的尝试,作出了历史性贡献。


建立认识论学说的哲学家还有张东荪。张东荪在“科玄论战”中就对科学派、玄学派的一些混乱说法进行过批评,他对西方哲学有广泛了解,并进行过大量的传播与介绍。在金岳霖之前,他就出版《认识论》一书,成为最早在中国建立认识论的哲学家。但他的认识论是一种多元的认识论,对西方各种认识学说都有所讨论,并认为各有其地位,他自身却缺乏一以贯之的主张与体系。在初创阶段,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五、中西结合的其他尝试


重建中国哲学的另一位重要哲学家是贺麟。贺麟对西方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有精深研究。在复兴民族文化的潮流下,他特别强调儒家文化与哲学的复兴。但要复兴儒家文化,他认为必须大量吸收并转化西方思想,用西方哲学发挥中国哲学。在他看来,中国的儒家文化有以“格物”为标志的智慧之学,有以“礼教”为核心的意志之学,有以“诗教”为中心的艺术之学。中国哲学的开展,就是使儒家思想向艺术化、宗教化、哲学化的方向开展,并且重视为新科学奠定“精神基础”。这些工作都要在中西结合的过程中进行。


对儒家哲学,他尤其关注陆、王心学,如果说,现代中国哲学有“新理学”与“新心学”之分,而冯友兰提出并建立了“新理学”,那么,贺麟应当是“新心学”的真正提出者。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一书中,他特别突出陆、王心学的发展,就是为此作准备的。贺麟认为,陆、王心学重视自我意识,对个人与民族自觉都有意义,而王阳明的良知说,对于求得心之所安很有价值。为此,他主张将新黑格尔主义与中国的陆、王心学相结合,建立新陆王哲学即新心学。但他后来并没有进行这项工作,而是转向西方哲学的译介与研究了。


在30年代,随着西方哲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传入,也有学者主张并宣传唯物论哲学。唯物、唯心之说是从西方传进来的,在知识界也有反映,张申府、张岱年就是重要代表。张申府对西方哲学很有研究,他主张将唯物论与逻辑分析方法以及孔子的仁学结合起来,建立一种综合的哲学。他虽然没有写出专著,但他的这种主张不失为一种新的观点,并产生了一定影响。张岱年则发表《论外界的实在》《谭理》《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等许多文章,主张将辩证唯物论与中国固有的唯物论传统结合起来,并建立唯物论的认识论学说。他还发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的文章,正式提出运用“综合”的方法建立中国哲学,其具体做法是“将唯物、理想与解析综合于一”即将中西唯物论、中国的理想主义、西方的解析即分析方法结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的中国哲学,这就是后来所说的“综合创新”。


从哲学本体论与方法论上说,所谓“综合”,主要包括两方面意思,一是在本体论上将近现代的西方唯物论与中国古代唯物论的传统哲学相结合,二是在方法上将唯物辩证法与形式逻辑的分析法相结合,这里除了引进西方的唯物论与逻辑分析方法之外,重要的是要重新挖掘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唯物与辩证思想。在后来的研究中,他除了对张载等人的思想进行系统论述之外,很好地运用了解析的方法,对中国哲学中的概念范畴进行了精深的解释。


六、道德形上学的重建


在这些哲学家中,除了金岳霖具有道家的某些特征之外(其实他所说的“道”不全是道家的),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贺麟等人的哲学及其主张,都与儒家哲学有关,因而被称为当代新儒家。50年代以后,熊十力的弟子们在海外发挥熊氏学说,推动了当代新儒学的发展。他们一方面回到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另一方面又在中西对话的道路上不断探索。


1958年,唐君毅、牟宗三、张君劢、徐复观四人有鉴于中国文化之“花果飘零”,联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世称新儒家宣言。他们针对西方某些人的中国文化观,指出中国文化虽有病但未死亡,而且有强大生命力,中国的心性之学,就是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之所在,也是中国哲学的核心之所在。他们共同举起中国文化的旗帜,以复兴儒学为己任。此后,不断出版著作,阐明儒学的当代价值,重新建构儒学体系。唐君毅出版多卷本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提出“九境”之说,按照主–客–合的模式,将世界上的各种哲学统统纳入“九境”之中,而以中国的“天德流行”之境为最高境界,表现出他的宇宙情怀。徐复观则通过对先秦哲学与两汉思想的研究,发掘现代人所需要的理念。


其中,在哲学上最有建树的是牟宗三。牟宗三开始是从认识论、逻辑学入手,后来研究康德,发现康德哲学,特别是康德的道德形上学,最能与儒家哲学相结合,因此,“消化康德,而归于儒圣”,就成为他发展新儒学的主要工作,并提出儒学第三期发展的问题。


牟宗三建立了一个道德形上学的体系。他把康德的自由意志、道德自律与儒家心学中的良知、仁体、心体性体结合起来,将道德本体提升为宇宙本体,以此区别于康德仅由道德讲形而上学(即“道德底形上学”),而是变成由道德“进至”形而上学(即“道德的形上学”),成为“既道德又宗教”的哲学。其关键是“智的直觉”的提出。康德认为,人是有缺陷的,不可能有“智的直觉”,只有上帝才有“智的直觉”。但牟宗三提出,儒家哲学主张人有“智的直觉”,这就是良知、仁体。因此,人“既是人又是神”,可以达到形而上的最高点。他还提出两种存有论(即“有执的存有论”与“无执的存有论”)的学说,试图解决“转识成智”的问题。晚年又出版《圆善论》试图解决“德福一致”的问题。这些沟通中西哲学的工作,都具有强烈的宗教意识。牟宗三也运用西方的逻辑分析的方法讲形而上学,提出“分析命题”的问题,但基本上是思辩理性的讲法。


牟宗三也想解决科学与民主的问题,认为这是中国现代化的需要,他提出“良知坎陷”、“返本开新”的方法,即良知“退让”一步,实现一次“辩证”的曲折,让知性得以发挥其作用,但这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是很难行得通的。


牟宗三之后的新儒家们,已经开始发生分化,他们以更加开放的心胸对待中西哲学与文化的问题,在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探索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途径,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从儒学中吸取有价值的精神资源,而不是建立儒学体系,在开放与多元的时代,儒学已不可能占主导地位了。


七、中国哲学的新阐释


20世纪的最后20年,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哲学的研究及其发展迎来了新的春天,出现了活跃气象,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中西之争又被重新提出。随着中西学术文化交流的不断进行,中西对话的条件不断成熟。不仅西方的哲学与文化走进中国,而且中国的文化与哲学也开始走向世界。但究竟如何解决中西哲学的关系问题,始终是一个中心话题。


就一般文化问题而言,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吸收西方文化。特别在价值观上主张保持本民族的自尊与自信。振兴民族精神,不能也不可能离开本民族文化的“根”而全盘接受西方文化。在这个问题上,一些学者对五四进行了重新反思,尤其对“文革”及其严重后果进行了反思,认为文化的“断裂”决不是建设现代文化的出路,而是完全相反。这类学者强调文化的延续性,反对文化虚无主义,有的用东亚现代经济发展与崛起这一事实证明儒家文化有新的生命力,至少不是与现代文明相冲突,而是能够适应的。这当然不意味着全盘承受,而是需要不断进行调整与“转化”。


另一种倾向则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作为农业社会的文化,已经过时。不仅与现代工业文明不相适应,而且起严重的阻碍作用,因此,只有将传统文化彻底扔掉,接受西方的现代文化,才能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这一类学者认为,五四精神不是继承多了,而是发扬不够,所以延缓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


这两种倾向,前者被归结为文化保守主义或本位主义,后者被归结为文化激进主义或西化主义。与此相关的,有“中体西用”与“西体中用”之争,有“民族性”与“时代性”之争。这种争论带有五四时期的回声,都与中国的现代化这个主题有关,但是又有新的时代特征。其最大特点就是在世界经济与文化多元化的格局中进行争论。这种争论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具体结果,但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化的重建,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就中国哲学而言,首先是冲破了苏联日丹诺夫的哲学史定义(即哲学史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的束缚,能够自由地多视角地进行研究,开拓出许多新领域,提出许多新问题,取得了多方面的成果。研究方法也有新的开展,除了西方传统哲学之外,还吸收了现代的新方法。比如有的与存在主义哲学进行比较,有的引进现象学的方法,有的试图建立中国的解释学,有的则与后现代主义哲学进行比较。同时也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只能运用西方的某一种哲学及其方法研究或建构中国哲学?也就是说,能不能超越前辈学者而有新的前进、新的创造?这决不意味着不需要了解和吸收西方哲学,而是需要更多更深入地了解西方哲学。只有这样,才能在相互比较中重新思考中国哲学的基本特质及其精神价值,从而在多元化的格局中进行对话,至于“融合”,则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


我们认为,人类有共同的本性,也有共同的问题,但是提出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同,因而显出不同民族哲学与文化的不同特质。只有首先真正了解中国哲学的个性与特殊性,才能了解共性与普遍性,才能有相互对话、相互理解与相互吸收、融合的可能,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了解西方哲学的精神及其发展走向。还要有现代的问题意识,更重要的是,要从更深的层次上重新理解与诠释中国哲学。因为在历史的阐释中,中国哲学不仅有丰富的多层面的内涵,而且永远是一个开放的系统。


现在又有人提出中国有没有哲学的问题,在西方,中国哲学一般被归入“汉学”,这本身就意味着中国似乎没有哲学。有些中国学者也认为,所谓中国哲学实际上并不具备“哲学”的要素。这个老问题的重新提出,说明中西哲学与文化的冲突依然存在,而且更具有挑战性,它关系到能不能以及如何重建中国哲学的问题。“哲学”一词固然是从西方翻译过来的,我们讲中国哲学,也使用大量的西方哲学的语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哲学问题,也不意味着中国的哲学问题及其解决方式没有自己的独立性与独特性,关键是要作出符合中国哲学义涵的界定以及在特殊语境中的特殊意义。揭示出这种独特性,用现代语言讲出来,就是中国哲学。只有立足于这一点,才能讨论吸收西方哲学,重建中国哲学的问题。


我们承认,中西哲学各有特点,各有贡献。中国哲学有丰富的人生智慧(不等于“知识”)和生命意识,但缺乏概念化、形式化、理论化的系统,往往以诗化的语言表示出来而缺乏精密论证,富于生命体验而缺乏知识化的形态,长于解悟体知而缺乏逻辑推导。西方哲学概念明确、逻辑清晰、论证严密、注重方法,有知识学传统,但又过于知性化。西方哲学重视人的智性、理性(后现代哲学则对此提出了批判),而中国哲学重视人的情感、德性或性理(是一种特殊的理性)。这些不同特点,不能简单地用“是”与“非”,“好”与“坏”去评价。我们之所以必须了解自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哲学,特别是20世纪以来的现代西方哲学及后现代哲学文化,是为了更好地重新反思与估价中国哲学,阐明其精神特质,发掘其精神资源,而不是用西方哲学套解中国哲学。未来的中国哲学,决不可能简单地靠移植西方哲学来建立,它只能在中国哲学的根基上吸收融合西方哲学而生长出来。


在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的历史时期,要发展中国哲学,就必须提倡理性精神。这不仅是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需要,也是重建中国哲学的需要。因此,我们要以开放的心胸,积极吸收西方哲学的一切成果。问题在于,不能由此否定中国哲学的成就与贡献,正好相反,应当在现代视野的观照之下,从更深的层次上揭示中国哲学的精神义蕴及其内在价值,进而在中西“对话”中,在“综合创新”的过程中求得发展。未来中国哲学的发展将是艰难的,也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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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第1‒15页。


[1]《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46页。


[2]《清华周刊》,第272期。


[3]《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28页。


[4]《梁漱溟全集》第一卷,第479页。


[5]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路明书店1949年版,第133页。


[6] 熊十力:《新唯识论》,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48-249页。


[7]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之“总结”,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8] 金岳霖:《论道》,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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