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视想轻松一下,却常常看到摔、砸、砍、杀的镜头,反而不能轻松了。换一个台吧,又是同样的镜头。这真奇了。好端端的花瓶被当场摔碎,满桌子宴席被掀翻,一摞摞的碗碟被砸烂,一片片的树木被砍倒,满筐的鸡蛋被撞翻,一条条活生生的鱼被摔死,至于射杀野生动物就更不在话下了。所有这些,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尽情地表演。也许在某些编导看来,这些东西是我用钱买来的,为何不能砍?这些动物本来就是供人食用的,为何不能杀?但是,当我看到这些镜头时,总觉得不舒服,感到心痛,有一种不忍之心油然而生,觉得难免太残忍了。我在想,当孩子们看到这些镜头时,不知有何感觉?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记得过去的电影和电视剧很少有这样的镜头,只是最近几年,像是患了传染病一样,这种时髦很快散布开来,几乎很少有哪几部电视剧(或电影)不上这样的镜头。真有感于电视剧的潮流发展得实在太快了。似乎演员不如此不足以表现人物的性格,不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不足以表现男子汉的气概,或角色的愤怒之情;似乎观众不看到这样的镜头便不足以引起共鸣,不足以得到刺激、快感和享受似的。
但是,摔和砸决不是艺术。这也不符合中国传统的精神和风格。如果说这是模仿西方的电影、电视剧,那也是模仿西方过时了的非主流的东西,决不是最新的有时代气息的艺术。不错,在西方电影中,有过砸汽车、烧房子一类的镜头,这几乎是老掉牙的东西了。另外,还有以枪杀动物为背景的故事,但这是被谴责的,演得“越真实”就越是受到谴责,而在画面上却并没有出现动物真的被杀的镜头。现在更多的是爱护和保护动植物,人与动物友好相处、相互交流,是把动物当做人类的朋友来对待的,真是爱之有加,而不是当作与己无关的东西去残杀。这才是近年来西方电影、电视着力表现的最新潮流和主题。这当然同人的观念的转变有关,与文化的转型有关,决不是空穴来风。有趣的是,这同中国传统的文学艺术不谋而合。传统的文学艺术作品和戏曲(古代当然没有电影)是以人与自然的和谐为主调的,是以“爱物”而不是以破坏、杀害“万物”为精神追求的。这个“万物”既包括自己使用的物品,也包括自然之物,特别是动、植物。
举一个例子。传统戏曲秦腔中有一折戏叫《卖酒》,描写的是明代正德皇帝装扮成军人到山西私访的故事。他到梅龙镇这个地方的一家民间酒店里,看上店家小妹李凤姐,想与之搭讪而无机会,便用力敲打桌子,以唤凤姐来为他斟酒。凤姐便对他说:“你把我的桌子砸坏了!”“军人”说:“我有的是银子,砸坏了赔你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凤姐一听,故意要去找一把斧子让“军人”砸,“军人”说:“故物不可毁。”凤姐于是说:“他也知道‘故物不可毁’。”这在剧情中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但这个细节却十分重要,是整个剧情的重要组成部分,表现了古人对待物品的态度,也表达了古人的精神风貌。好的作品正是在细节中隐藏着真正的艺术魅力和文化内涵。决不能小看细节。现代的电视剧想必也是通过这样的细节来表现人物性格和内心活动的,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歇斯底里的大发作,是狂躁和素质低下。从细节中不仅能品尝到艺术的表现手法,而且能得到“潜移默化”的艺术感染,体会到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艺术不是讲一通大道理去教育人,而是通过无数个故事情节和细节去感染人的,好的艺术必有令人回味、咀嚼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艺术的无穷魅力之所在。李凤姐这个民间女子的朴素、正直、美丽的艺术形象正是通过这些细节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靠一些外在的表演动作和唱腔表现出来的。真正有艺术感染力而能打动人心的,是声情并茂、以声带情的唱腔。
演唱艺术如此,其他艺术也是如此。现代电视剧是靠故事情节和动作表现人物的,那就更加需要在细节上精雕细刻,通过艺术化的动作感染和启迪观众。像那些任意摔打、破坏家具、艺术品,尤其是残害生灵的动作,除了给人以野蛮、无教养和残忍的感觉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对于未成年的儿童则起到一种无形的、极坏的“榜样”作用。现在,独生子女多了,有些孩子从小养成不顺心就任意损坏东西的习惯,如果再加上从电视剧里看到的这些“榜样”,就更有理由任性了。我们的艺术家们如果有一点社会良知和责任感,就会明白,任何艺术都是有其社会功能的。“爱物”、“关怀一切生命”不仅是传统艺术的宝贵遗产,也是现代艺术所追求的理想目标。现代艺术当然需要现代的表现手法和形式,但是,任何民族的艺术,其真正的生命之根却存在于自身的传统文化之中,作家和编导者们应当自觉吸取以丰富自己,并与现代艺术相结合,多表现一份爱心,包括“爱物”之心。这样才能产生出中国的当代艺术。人们不是常说“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吗?
* 此文作于2003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