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迹象显示,美国正在经历长期性和不可逆转的衰落过程,特别是相对于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大国而言。美国在军事上、外交上、经济上、科技上、思想上和文化上的全球影响力正在不断减退。
最近几年,这个过程正在提速,具体反映在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明显下滑、沙特阿拉伯拒绝美国有关增产石油的“指令”、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非西方国家在俄乌冲突中没有站在美国那边、美国在国际上孤立中国的意图未能得逞、绝大部分全球南方的国家选择在大国之间当“骑墙者”、世界各国包括美国的盟友纷纷以各种方式“去美元化”等。近年来,虽然美元霸权已经逐渐坠落,但美国依然不断挥舞制裁大棒,把不愿意臣服的对手驱逐出美元系统。
不过,正如美国学者丹尼尔·w·德雷兹纳(daniel w. drezner)指出,美国对经济制裁的执着正好是美国的衰落的信号。他表示:“美国不再是一个无可匹敌的超级大国。”
美精英不愿承认衰落事实
专门研究大国兴衰的美国学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其《注定一战》(destined for war)一书中有“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之说, 指出“一个崛起的大国威胁要颠覆一个正在统治的大国时会造成严重的结构性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非同寻常的意外事件、即使是普通的外交摩擦,也可能引发双方的大规模冲突。”这位学者在梳理和总结众多的历史现象后认为,在大多数的实例中,崛起大国和现存大国之间难免一战。
有趣的是,虽然很多其他国家的政治精英乃至普罗大众都觉得美国走向衰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据我观察,大多数的美国政治精英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起码他们不会公开承认。他们部分人压根不相信美国衰落,仍然认为美国现在和将来依然是最强大的国家。即便也有部分人感觉美国正在衰落,但感情上却无法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然而,中国的迅速崛起的确让美国人感到如芒在背。大多数的美国政治精英担心,崛起中的中国对美国构成了愈趋严重和“生死存亡”的威胁。因此,为了延续美国的霸业,遏制和阻止中国的崛起便成为了美国政治精英的普遍和“跨党派”的共识。
无论美国的政治精英承认或接受与否,一个客观上正在衰落中的美国是否以和平方式衰落还是以非和平方式衰落对世界和平和发展事关重大。今天,崛起中的中国和现存的全球霸主的美国之间最后是否难免一战便是世界各国急切关注和极度忧虑的问题。
过去的历史经验显然难以令人安心和放心。部分学者认为,一个衰落中的大国对世界和平构成严重的威胁,尤其是当它不知道或不接受其衰落的事实时,因为这个大国还会拼尽一切去保有其霸主地位和由此而衍生的各种特权和好处。
美国学者基尔其克(kirchik)指出,历史经验说明,衰落中的国家通常最不会规避风险。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和苏联在它们走向衰落时都没有察觉,也没有做好应对衰落的准备,反而竭力抗拒任何对其霸业的威胁,甚至不惜对别国动武,结果是虚耗国力和祸害自己,但败局仍然难以挽回。更严重的是其他国家因为衰落国家为保霸主地位而“不自量力”地“逞强”而蒙受巨大伤害。
就中美关系而言,虽然中国从来没有与美国争霸的意图,但美国却笃信中国处心积虑要“篡夺”美国的霸主地位。所以,美国将中国当作“十恶不赦”“难以共存”的敌人。
美国企业研究所外交与国防政策主任科里·沙克(kori schake)断言:“英国霸权让渡到美国霸权的经验昭示:一个和平的、从美国霸权到中国霸权的让渡过程是不太可能的……有中国特色的霸权不会依循美国所制定的秩序规则。相反,假如中国成就霸业的话,中国也会跟美国一样把自己国内的意识形态倾注到国际秩序中去。”
二次大战后,美国涌现的主流战略观点是美国必须永远维持其全球霸主的地位,方能保卫美国的利益、安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方能维护世界和平和公义,和方能促进人类的发展和福祉。
既然美国建构和主导的国际秩序的存废关乎美国和全人类的福祉,所以维护美国的全球霸权便是题中之义。在美国国际关系学者斯蒂芬·沃特海姆(stephen wertheim)眼中,在这种对霸业难以戒除的瘾癖长期以来已经对美国和其他国家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和破坏。
在这种瘾癖的操纵下,美国会无情地用尽一切办法摧毁任何可能挑战其全球霸主地位的现存挑战者或潜在挑战者。因此,无论是中国或者其他国家(包括其他西方国家)的崛起都不是美国所能够接受的。
对美国而言,中国对美国霸权的威胁不但巨大而且是独一无二,因此更加必须遏制和摧毁。中国拥有比美国数量大得多的人口,其经济和军事实力则比美国先前的挑战者更为雄厚。作为一个大国,中国的综合国力足以与美国匹敌。
令美国不爽的是,中国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和路径崛起而非依循美国倡导的“西方模式”,因此对美国乃至西方在全世界的思想影响力带来严重的冲击。更为重要的是,在美国的政治精英眼中,中国意图以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威权国际秩序”来取代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让美国沦为次等大国。
作为美国的必须解决“对手”,中国的另一独特之处是因为中国人不是白种人(caucasians)。过去几百年,西方的白种人通过奴隶制度、殖民地、战争、掠夺、不公平交易等不义手段来控制和剥削其他国家和民族、实现现代化和建立全球霸业。西方人很容易便认为他们是最优秀的种族,而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和“合法性”来统治这个世界和支配其他种族。中国人作为黄种人的崛起是美国和西方所难以接受的历史变故。
尽管美西方政治精英尽量避免从种族角度来制造遏制中国的借口,但却仍有“不小心说溜嘴”的时候。2019年2月,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基伦斯金纳(kiron skinner)在“未来安全论坛”上表示,挑战中国的“长期威胁”很困难,因为这个国家“不是高加索人”。
她强调:“当我们想到苏联在那场竞争‘冷战’中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西方家庭内部的一场斗争。”但美国与中国的竞争则是另一回事。“这是一场与完全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意识形态的斗争,美国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在中国,我们有一个经济竞争对手,我们有一个意识形态竞争对手,在几十年前我们没有预料得到的,是这个国家确实在追求一种全球影响力。而且我认为这也是第一次我们将有一个非白种人的强大竞争对手。”
中美之争除了被美国政治精英视为种族之争外,也是文明之争。美国著名学者塞缪尔·亨廷顿在其1996年发表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断言穆斯林国家的人口爆炸和东亚的经济崛起将要改变全球政治。
这些事态发展挑战了西方的主导地位,带来了对所谓的“普世”西方理想的排斥,并加剧了不同文明间在核扩散、移民、人权和民主等问题上的冲突,穆斯林人口激增导致欧亚大陆发生许多小规模战争,而中国的崛起可能导致全球文明战争。
许多美国人相信,西方文明的核心是基督教,“敬畏上帝”乃美国立国之本,而美国的文化和制度以及美国所构建的“自由国际秩序”则建基于基督教教义。部分美国人甚至相信美国乃上帝特别启迪和眷顾的国度。因此,那个宣扬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社会主义中国在宗教信仰上与美西方水火难容。中美之争也因而带有宗教之争的性质。
遏制中国只会引火烧身
同样麻烦的是,美国的政治精英尤其是美国总统拜登把中美之争刻意炒作为“民主”与“威权”或“专制”的对垒,也是“善”与“恶”的决斗,因此成为了一种难以调和或妥协的意识形态之争。如此一来,美国要达到的目标便只能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倒下或灭亡。
美国著名政治评论家法里德·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感叹:“美国的外交政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活性……我们今天的外交政策通常由宏伟的道德宣言组成,将世界分为黑白、朋友和敌人。这些陈述很快就会被制裁和立法锁定,使政策更加僵硬。”
对美国的政治精英而言,无论从种族、宗教、文明和政治角度,中国对美国的挑战的性质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关系到美西方的“生死存亡”的威胁。因此,中美的较量无可避免地带有“零和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性质。除非这些政治精英对中国崛起的看法发生根本性改变,否则中美斗争只会愈趋激烈和不断扩散到各个领域和全世界。
可是,在可预见的将来,美国政治精英对中国的敌意只会越来越浓烈和非理性。这和他们有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有关。对此,美国学者本杰明·肖伯特(benjamin shobert)在其《怪责中国》(blaming china)的书中说的很坦率。他认为,当前美国社会比南北战争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愤怒、更加分裂和两极分化。“美国人对美国的经济未来、对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对美国处理恐怖主义的手法和对那个运作严重失效政府怀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这四种不安全感被歪曲并投射到中国身上,并试图将完全由美国自己造成的错误归咎于中国。”
为了推卸责任和转移视线,美国的无良政客更肆意推波助澜,不断把中国描绘为对美国的最大和必须打到的敌人。随着美国国内的众多难题愈趋恶化、而且并无轻松解决的办法,美国政客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和党派斗争的需要肯定会变本加厉煽动反华狂飙。
总的来说,美国的衰落不可能是一个和平的过程,尤其是当它面对的是中国这个强大、独特和前所未有的对手。展望将来,美国将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全方位和持续打压中国。不过,中国人不但不会被打倒,反而会加倍团结奋起来抗击美国,让美国付出沉重和无法承受的代价,从而迫使美国改辕易辙。
头脑比较清醒的美国学者沃特海姆沉痛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可能会发现自己不堪重负,并要冒着违背美国利益的战争风险。”他预言:“如果美国将其带入伊拉克这个弱得多的国家的同样的主宰意志应用于同级竞争对手身上,后果将是严重的。“下一个伊拉克”很可能会以大国战争的形式出现。”他进一步表示:“中国将如何反应尚不得而知,但其伤害美国的能力是巨大的。在捍卫其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时……美国正在承担巨大的风险,但却没有意识到激烈的竞争会如何使美国人变得更穷、更不安全。”
显然地,美国的衰落不会是一个和平的过程,它必然会为自己、为中国乃至全世界带来战争、毁灭和伤痛。在这点上,借用卡根一本讲述美国崛起故事的旧著的书名《危险国家》(dangerous nation)来描述今天的美国确实贴切不过。
不过,我们也殷切期待,美国最终因为明白到为了保持霸权而遏制中国不但会失败反而会引火烧身后而幡然改图,从而改为选择找寻与中国和平共存之道。然而,即便如此,美国、中国、美国的盟友和世界也会因为美国的不和平衰落而要受到极其巨大和难以弥补的伤害。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荣休讲座教授、全国港澳研究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