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儒学(即理学)是一种人学形上学,这种形上学以“心与理一”(即“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理是形而上者,与理合一之心也是形而上者。但心同时又是形而下者,是“知觉灵明”或“知觉作用”之心。全部理学,包括程朱陆王与其他理学家(比如牟宗三先生所说的大程子到刘蕺山一系),都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是方法和途径不同而已。
刘蕺山(宗周)作为新儒学的殿军,也要解决这个问题。但他毕竟不同于“宋儒”,这不仅因为他所生活的历史时代已有变化,而且因为他要重新反省新儒学所提出的问题,并且重新给以解决。
经过反省之后,他认为,宋明儒们继承发展了儒学道统,功不可没;但是讲人学道理过于“悬虚”、即过于形而上学化了,对于如何解决当下人生的问题终觉隔了一层。
因此,他对新儒家的人学形上学进行了一系列消解,同时又不断进行重建。这当然不是说,他要彻底取消形上学,他的意图是,使形上学更加贴近人生,更加具有生命力。
我认为,这是刘蕺山人学思想的最大特点。
刘蕺山作有《人谱》,是专门讨论人的问题的,但不能说,刘蕺山的人学思想仅限于《人谱》这部著作。应当说,他的全部著作都是讨论人学问题的。
刘蕺山的人学思想,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心学”,即心灵之学。这里当然有宇宙本体论一类的问题,但核心是心灵问题,其他一切问题都要落到心灵问题上。因为人的生命、存在、价值、目的、意义等等,都是由心灵来承担的。理学中有关人学形上学的一系列范畴,也都是关于心灵存在及其功能的问题。
这里当然涉及心灵与肉体的关系问题。这在西方哲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西方传统哲学是灵与肉的二元论(笛卡尔是其代表),因此又有灵魂一类的问题。刘蕺山的哲学(进而整个中国哲学)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它是灵肉合一、神形合一的。但他主张“精神”即心灵境界具有永恒意义,因为它与宇宙本体合一了,在有限中达到了无限,在时空中实现了永恒。从这个意义上说,刘蕺山的人学仍然是形而上学的。但正是在这里,他所重视并强调的是有限与时空,是现实的生命存在。他认为,只有从这里着眼并下手,才能真正实现人的永恒价值。他有一段话说:
道形而上者,虽上而不离乎形,形下即形上也。故曰:“下学而上达”。下学非只在洒扫应对小节,即未离乎形者皆是。乃形之最易溺处,在方寸隐微中,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即形上形下之说也。是故君子即形色以求天性,而致吾戒惧之功焉。……又安见形色之谓下而性天之谓上哉?是故无微显、无精粗、无内外,无之非下学,则无之非上达,又安见视、听、言、动,非所以求仁哉!喜、怒、哀、乐,非所以致中和哉!人情事变,非所以立大本哉!道固不涉空虚,学亦不落象罔,此古圣贤相传心法,所以迥别二氏。今世俗之弊,正在言复不言克,言藏密而不言洗心,言中和而不言慎独,言立大本而不言心官之思,言致知而不言格物,遂不免离相求心,以空指道,以扫除一切为学,以不立文字当下即是性宗,何怪异学之纷纷也。[1]
这段话很平实,很亲切,也很重要,代表了蕺山人学思想的基本精神,而没有很多理论思辨的色彩。他不仅是批评佛、道等“异端”,而且是针对儒家学者而发。“离相求心”、“以空指道”,主要是指阳明、朱子后学,但是不能说与阳明、朱子等传道者没有关系。蕺山讨论的问题依然是人学问题,但他对阳明、朱子时有批评,并在批评之中阐发自己的观点,其根本精神就是上面一段话中所说,“即形色以求天性”。“天性”即形而上者,但不在身心之外,就在身心之中,离了“形色”,便无所谓“天性”。他这里所说的“形色”,是包括身心在内的。他对许多人学范畴的解释,都是从这里出发的。
这决不是说,形而上者并不重要,只要回到日常生活就够了。蕺山当然不是如此。他要建立新的修正后的人学形上学。“圣贤教人只指点上一截事而不及下截,从《中庸》一书可见。盖提起上截,则其下者不劳而自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也,人生而有此形骸,便有此气质,却从何处讨主脑来?”[2] 可见,他并不是要将形上形下混作一块,而是要讨个“主脑”,这个“主脑”就是“真性命”,就是形而上者。问题在于,他既不是形性相分离的二元论者,也不是以形为性的经验论者,而是主张“上与下,一体而两分”[3]的统一论者。他对于生命存在特别关心,特别重视,并从中发现形而上的价值之源,以确立人的意义。这就是蕺山人学的基本精神。
人生而有“形骸”,此“形骸”是生命存在的基础,不可不重视。“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天之道也,人得之以为性,天不离人,性不离形也。”[4] 这里所谓“天”,是指天命、天道,所谓“性”,是指“真性命”,即人之所以为人的形而上者。但此形而上者决不离形体而存在。离开人的形体存在,所谓“天”,所谓“性”,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人在天地之间可谓“大家主人翁”[5],具有重要地位。
蕺山所谓“形”,是包括心的。心是形体的组成部分,所以是形而下者[6],但心不是一般的形体,是“形其性者”[7]。此外,心又是有形与无形的统一、形上与形下的统一。这是非常重要的。刘蕺山的“心学”思想主要表现在这个方面。他的最终目的是实现无形之心。“心与理一则心无形,理与事一则理无形,事与境一则事无形,境与时一则境无形,无形之道至矣乎!吾强而名之曰太虚。”[8]“心与理一”是新儒学的最高境界,即形而上的境界,但这是一种心灵境界,到了这种境界,所谓心就是无形之心。这无形之心就在有形之心中,所以说是有形与无形的统一。“太虚”是无限广大之意,是对心体的形容,虽无形,却有“无穷之象”,“人心浑然一天体也”[9]。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心与宇宙本体即天道是合一的。人之所以伟大,即在于此。
二
蕺山在《人谱》中,对心灵进行过详细分析,提出思、虑、觉、识、想、念、志、理、性、情、才、气质等范畴,并进行了解释。其中最重要的,还是新儒学讨论最多的一些范畴,如人心与道心、未发与已发、性与情、义理与气质、德性与闻见等等。对于这些问题,他都一一进行了讨论,提出了自己的解释。
关于人心与道心,他提出人心就是“人之心”,决不是与道心相对立的另一种心,并批评了程朱的说法。朱子也主张人只有一心,并无二心,但有人心、道心之别,所以有“道心为主”、“人心听命”之说。朱子也并不主张人心就是人欲,在这一点上,朱子与小程子并不一致。但蕺山除了批评以人心为人欲这一说法之外,主要在于说明,人只有人心,并无与人心相对之道心,所谓道心,只是“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10]。在这个问题上,他公开批评了阳明。“先生(指阳明——作者)说人、道只是一心,极是。然细看来,依旧只是程朱之见,恐尚有剩义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仁,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它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11] 阳明固然反对人心、道心分为二心,但又对程子道心即天理、人心即人欲之说极表赞成,这实际上是自相矛盾之说。蕺山提出质疑,是很有道理的。他屡称阳明是“宋儒衣钵”、“程朱之见”,人心、道心之说便是一例。这也是形上与形下的问题。按宋明儒的说法,道心是形而上者,人心是形而下者,前者是道德之心,后者是欲望之心,二者自然是有区别的,甚至是对立的。阳明同宋儒的区别仅仅在于,在宋儒看来,人心、道心可以同时存在;而在阳明看来,不是人心,就是道心,二者不能并立。对于这两种看法,蕺山都不同意。他的基本观点是,“离却人心别无道心”[12],“道心即在人心中看去”[13]。就是说,只有人心,别无道心,所谓道心者,只是人心之道德精神或道德理性,这正是人心之所以为心者。既不是人心之外别有道心,也不是要么人心,要么道心,不可两立。他举例说:“如知寒思衣,知饥思食,此心之动体也;当衣而衣,当食而食,此心之静体也。然当衣当食,审于义理,即与思衣思食一时并到,不是说,思衣思食了,又要起个当衣而衣,当食而食的念头。”[14]“一时并到”,正是其思想特点,这一点同阳明是不同的。这个特点说明,他更重视人心,不能离人心而谈道德理性。因为只有人心才是活生生的,也只有人心才能挺立起道德精神。
这里很自然地涉及天理、人欲的问题。今人研究新儒学者(特别是大陆学者),多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新儒学的“核心”问题,批评者以此,赞扬者亦以此。这是不是新儒学的“核心”问题,暂且不论;但就蕺山而言,则是明确反对将天理、人欲对立起来,更反对“存天理、灭人欲”之说。这是蕺山人本主义思想的一个突出表现。蕺山在讨论心灵问题时说:“生机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欲而纵,过也;甚焉,恶也;而其无过不及者,理也。”[15]“人心”就是“生机”,是生命的真机活泼之处,也是生命的发生变化之处,人的生命存在及其意义全在于“人心”,即“生机”,所谓欲,就是“生机之自然而不容已者”。“自然”是说明其自在的存在,人人有之,“不为而自然”,来源于自然界“大化流行”之道;“不容已”则有必然性的意思,人而无欲,则不能维系生命。从一定意义上说,欲是人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因此,决不可以欲为恶而务除之。但是,正因为欲作为“生机”是生命的发生变化之处,具有不定性和变化的可能性,因此便有发生过恶的可能,纵欲便是过恶。“无过不及”则是恰到好处,符合“中道”,这就是所谓“天理”。由此可见,天理、人欲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天理人欲,本无定名,只争公私之间而已。”[16] 公、私之说,又是一解。冯友兰先生在讨论理学时便持此说。这与“无过不及”即“中道”之说,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按儒家所说,“中”是天下之正道,也是公道。
心性是不分的,性者心之性,不是心之外别有性,这是蕺山心性学说的基本观点。牟宗三先生讲宋明理学,认为刘蕺山是心性合一论者,极是(至于“纵贯系统”与“横摄系统”之说,不能苟同,在此不论)。关于宋儒讨论最多的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问题,同道心、人心问题一样,刘蕺山反对在气质之性之外或之上,另有所谓义理之性,他主张“气质、义理,只是一性”[17]。这也是对宋明儒,特别是对宋儒的一个修正。因为他们一般都强调形而上的义理之性(或天地之性),“变化气质”是为了恢复义理之性。刘蕺山并不是主张气质即性,但离了气质,决无所谓形而上之性,就是说,只能从心理气质上谈性。“性是就气质中指点义理者,非气质即为性也。”[18] 可见,他并不是完全消解掉义理之性,他毕竟是德性主义者。义理之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属性”一词,是西方哲学用语,姑用之)。但这义理之性就在气质中,也只能在气质中,也就是气质之本然而当然的存在。他把气质解释成“习”,认为是后天经验的,义理之性似乎是先验的,但实际上是指内在的道德潜能,只能在后天经验中得到实现。“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19]“一性”之说与“二性”之说是不同的。宋儒主张义理、气质“二性”之说,虽然其解释有所不同(如张子、程子与朱子各有解释),但都认为,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是不同的。就拿气质之性来说,有以气质为性者(如张子),有以气质中之理为性者(如朱子),但他们都承认有义理之性(或天地之性),这是真正的形而上者。蕺山提出“气质义理只是一性”之说,虽不是以气质为性(他不同意阳明“性即气,气即性”之说),却主张从气质上说性,“性只是气质之性”,这等于否定了宋儒所谓的义理之性,经他这样一说,所谓“形而上”的义理之性实际上不存在了,只能在“气质”即“习”中体察道德理性,实现道德理性。
三
儒学中最有意义也最容易引起争论的一个问题是性情关系问题,但是过去对这个问题重视不够、研究不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受西方哲学的影响,认为情感是私人的、主观的、非理性的,如果讨论情感问题,就会使中国哲学陷入非理性主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情感不属于智性和认识问题,因而也不是哲学问题。西方自从康德提出“道德情感”以后,情感问题开始受到重视,但是康德是道德形上论者,他对道德情感基本上持否定态度(只有“敬畏”之情除外),认为道德情感是心理的、经验的,不能实现道德形上学。现代分析哲学中有一派,否定了康德的道德形上学,却主张道德出于情感,他们所说的情感就是个人的爱好、态度之类。他们并没有改变西方的传统观念,即认为情感是个人的、主观的、易变的,因而以情感为基础的道德也是主观的、相对的、非科学的。人本主义(如存在主义)者比较重视情绪情感,但同样认为,情感是个人的、非理性的。
事实上,情感问题是人学的重要内容,而人学问题不是理性、非理性的二分法所能解决的。在中国,并不是将情感问题留给宗教去解决,也不仅仅是美学、艺术的问题,它是直接与哲学问题相关的。自从孔子、孟子,特别是孟子提出“四端”即道德情感学说之后,《中庸》进而以喜怒哀乐之情与道德性命相联系,说明人的存在及其本质问题(《乐记》也有这方面的讨论)。后儒遂有所谓性情问题、中和问题、未发已发问题的争论,情感问题便成为儒学的重要课题。
性情问题也是蕺山人学思想的重要内容,他对宋儒批评最多最集中的,也是在这个问题上。通过对性情关系问题的讨论,他从另一个角度消解了宋明儒的形而上学性质。
宋儒讲“心统性情”、“性体情用”、“未发为性,已发为情”等性情之学,在蕺山看来,就是承认在情之外、之上,有一个形而上之性,因此是“逃空堕幻之见”。他主张即情即性,性情合一,反对性情相对立,更反对离情而言性。他提出著名的“指情言性,非因情见性”[20]以及“存发总是一机,中和浑是一性”[21]的命题,就是针对宋儒的性情相对之说以及未发为性、已发为情之说。朱子主张,性是形而上者,情是形而下者,形而上者不可见,故因情而见性之有。这里隐含的思想是,形而上者是性,虽然在形而下者之情之中,但性情毕竟不同,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毕竟不同,所以要透过形而下之情,以见其形而上之性。朱子坚持形上、形下之区分,虽不是二元论者,但有明显的二元论倾向。蕺山的“指情言性”说,则认为性生而有之,即发现于情,离情无性,此即所谓“指情言性”、“即情说性”。除了情感,不能有所谓形而上之性,更不能说“性生情”或“情生于性”。
未发已发也是如此。“仁义礼智即喜怒哀乐之表义,非仁义礼智生喜怒哀乐也,又非仁义礼智为性,喜怒哀乐为情也,又非未发为性,已发为情也。”[22] 朱子主张未发为性,已发为情,性是体,情是用,以未发已发分性情体用,这就出现了问题:未发时性体何在?已发时情又何系?蕺山提出“存发一机,中和一性”,就在于说明,不管未发已发,都是喜怒哀乐之情,亦是仁义礼智之性,决不能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这就是“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使性情体用之学建立在活生生的情感之上,而不是离开现实的情感活动,揣摩形而上之性。
蕺山讨论道德情感,并不专提“四端”,而是讲喜怒哀乐,这一点也很有意思。一般而言,恻隐、羞耻等等属“四端”,喜怒哀乐等等属“七情”,前者指道德情感,后者指自然情感。但是二者是何关系,儒家并没有一致的说法。朱子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以“四端”为主,将喜怒哀乐分属于“四端”,但也并不都是如此。阳明也没有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蕺山根据《中庸》的说法,将喜怒哀乐说成道德情感,实际上是赋予一般情感以道德内容,使道德情感更具有普遍性。在他看来,人的情感都是具有道德属性的。将喜怒哀乐与道德理性联系起来,这样,宋儒所讨论的性情、中和、未发已发的问题就可以统一起来,而不必为“四端”与喜怒哀乐的关系问题进行争论。“《中庸》言喜怒哀乐,专指四德言,非以七情言也。自喜怒哀乐之存诸中而言,谓之中,不必其未发之前别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运于‘于穆’者是也。自喜怒哀乐之发于外而言,谓之和,不必其已发之时又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呈于‘化育’者是也。惟存发总是一机,中和浑是一性。……此独体之妙,所以即隐即见,即微即显,而慎独之学,即中和即位育。此千圣学脉也。”[23]“存诸中”与“发于外”(即未发与已发)是内外关系,并非体用关系,因此不必以未发之中为体,以已发之和为用,各有不同气象。这里所谓“存诸中”,是从存在的意义上说的,即认为,喜怒哀乐之情是人的基本的存在方式。但这又不是只有存在而无价值,而是既是存在又有价值,既是存在又有意义。因为天道之元亨利贞不只是自然界的运行规律,而且具有自然目的性,其目的性正是由人之喜怒哀乐而得以实现的。它既是人心之“本然”,亦是人心之“当然”,既是生命存在,又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不必说,喜怒哀乐专指道德情感,但我们可以说,喜怒哀乐之情具有道德意义,也就是说,人的情感基本上是具有道德意义的。
但蕺山是否主张一切情感都合乎道德,因而可以任情而行,不假修为呢?那也未必。前引文便说喜怒哀乐是“四德”,而非“七情”。蕺山以为“七情”是喜怒哀乐的变相,就失去了道德性质。他说:“又有逐感而见者,如喜也而溢为好,乐也而溢为乐,怒也而积为忿懥,一哀也,而分为恐、为惧、为忧、为患,非乐而淫,即哀而伤,且阳德衰而阴惨用事,喜与乐之分数减,而忿懥恐惧忧患之分数居其偏胜,则去天愈远,心非其心矣。”[24] 他用“逐感”、“溢”,形容情感因为放纵、泛滥而丧失了道德意义。“阳德衰而阴惨用事”更指出对生命存在的伤害。总而言之,蕺山以为情是自然而合乎道德的,虽然在放纵泛滥时会流于不善。
于是,蕺山所谓情,并不就纯粹私人的兴趣、爱好和情绪反应讲,而是就其来源于宇宙生命即“生生之意”讲。它虽然表现为个人的情绪情感,其中却有“当然之则”,即道德理性,它不仅仅是感性的,而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它既是人的存在方式又是人的目的追求,是人的自我实现、自我完成的过程。它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是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即“中和”与“化育”的统一。他的“慎独”之学,就是建立在这一理性认识上的,或者说是建立在生命的自我体验之上的。这同西方哲学把情感看成纯粹私人的、感性的、非理性的传统观念是迥然有别的。应当承认,蕺山关于性情的学说,更强调内在性(这也是整个中国哲学的特点),因而更加突出了人的道德主体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情感是完全主观的,没有任何客观性。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之情,人人也都具有当喜而喜、当怒而怒的内在根据,即“当然”之则,这“当然”之则既是自己为自己立法,又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和客观性。所谓为自己立法,并不是如同康德所说,是一绝对的道德命令,而是生命中自然而然具有的,此即所谓“自然”。“自然”、“本然”、“当然”是一以贯之的,不是如同康德的现象界与本体界,是截然对立的。蕺山的人学,不仅主张理性与感性、形上与形下的统一,而且主张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的统一,这一点在性情问题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四
人者仁也(与“仁者人也”可以互释),仁者人心也。这是儒家人学,也是蕺山人学的真正核心。前面讨论的问题,都与这个问题有关,或者是围绕这个问题进行的。新儒学即宋明理学,重建了儒家人学,以“生理”释仁,把仁说成形而上者之性,以与形而下者之情相对,根据前面所说,这是蕺山所不能接受的。蕺山进行一系列消解之后,重新回到以心为仁,以仁为人之说,更具有人本主义倾向和特点。这当然不是说,蕺山没有宗教关怀,他的宗教关怀更多地表现在日常功夫之中。
在仁学的问题上,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蕺山并没有离开新儒学的基本立场。他认为,仁来源于“天地生物之心”,“生”的哲学是仁学的宇宙基础。但“天地生物”并不是上帝创造世界那样的“创生”,而是同孔子所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就是说,天并不是人格化的神,天没有意志和目的,天之所以为天,全在自然“生生之理”。虽说是“自然”,却又有某种目的性,并不是机械的必然性或因果性。其目的性即表现为人心之“生意”,这就是仁。“天地以生物为心,人也。……天地以生物为心,人亦以生物为心,本来的心即是仁,本来的人便是仁,故曰:‘仁,人心也。’又曰:‘仁者,人也。’仁只是浑然生意,不落善恶区别见。”[25] 在这里,身心是合一的,形上形下是合一的,体用是合一的,性情是合一的,所谓“浑然生意”,就是指此而言的。仁并不是实体范畴,正如心不是实体范畴一样,仁毋宁说是意向性、目的性范畴,所谓“生生不已”、“生生而不容已”者,即是说,向着一个目的不断地生成。仁也可以说是一种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就处在不断生成、不断展开的过程之中,而不是“存在”的概念或观念之类,这种状态的实现,就是仁的境界。
大程子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说,新儒家都以此为人生所追求的最高理想,阳明也以“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为理想境界。蕺山对此作出了新的解释:“‘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乃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非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26]“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强调的是形而上的心灵境界,只有心与生理合一的仁,才能有这样的境界;“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则是强调人人皆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存在。此所谓“一体”,包括心灵与形体。人与万物一理相通、一气相贯,因此是“一体”。“人合天地万物以为人,犹之心合耳目口鼻四肢以为心”[27],人与万物息息相关,决不是相对而立,人是人,物是物,人是认识主体,而物是认识对象。人与万物都来源于宇宙“生生之理”,只是人有“觉”而物无“觉”,这个“觉”就是心之灵明知觉,因此,人应当觉其人之所以为人者,应当有一种关怀,处理好人与物的关系。这也是一种主体性,但不是认识主体,而是道德主体,不是相对主体,而是统一主体(有人称之为“绝对主体”,亦通)。万物之对于人,犹如耳目口鼻之对于心,是不能分开的,更不能对立起来。“仁民爱物”是儒家人学的根本精神,对此,不能只作形而上的理解,而要作现实的理解、实践的理解。“近世一辈学者,肯用心于内,亦多犯悬空识想,将道理镜花水月看,以为绝悟,其弊与支离向外者等。”[28] 这所谓“近世学者”不只是阳明后学,还包括阳明在内。之所以犯“悬空识想”之病,就在于离耳目形体而谈心体,离天地万物而谈仁体,所以与人学越来越远。
不离人而谈仁,不离心而谈仁,还要把自己放在万物之中,“做个公共一物看”,与万物和谐相处,而有“参赞化育”之功。还要体会到“心无内外”的道理,而不是悬空在内面做功夫。“孔门之学莫先于求仁,仁者人也,天地之心也,人得天地之心以为心,生生不息,乃成为人。故人与天地同体,而万物在宥。……程子云:‘体天地之化,已剩一体字,只此便是天地之化。’‘只此’云者,心即天,即地,即万物。”[29]“与天地同体”不只是讲形而上之“性体”,而且包括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总之是整个生命形体。万物有待于人而成其“化育”,人有待于万物而成其为仁,这就是人与万物“同体”。“天地之大德曰生,盈天地间只是个生生之理,人得之以为心,则曰仁,亦万物之所得者也。惟其为万物之所得,故生生一脉,互融于物我而无间。人之所以合天地万物而成其为己者,此也。人而不仁,则生机到处隔截,能孑然独处而为人乎?”[30] 这不是简单的“移情说”,这是一种生命体验。人不是“孑然处独”而为人的,人只能生活在自然界之中,与自然界结成有机的关系。儒家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西方近代哲学的主流把自然界视作机械的物理世界,只受机械因果律的支配,自然界是没有生命的,与人的生命更是没有内在的联系,人的主体性就在于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把自然界作为认识的对象。康德的“物自体”作为本体界,虽然与灵魂、目的有关,但与现象界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儒家哲学则认为,自然界是一有机生命体,处在生生不息、变化流行的过程中,“天地之大德曰生”,就是这一学说的概括。儒家所说“天人之际”,就是讲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即所谓仁的学问。所以,仁不是别的,就是宇宙生命的实现,也是人的生命完成。人与天地万物即自然界的关系,是相依相存的关系,不是认识与被认识的关系。这种关系,就体现在人的生命活动之中,因此是活泼泼的。
五
蕺山的人学即“心学”,还有一个重要特点,这就是用“意”代替了阳明的“良知”,用“诚意”代替了阳明的“致良知”。这从儒学演变的角度看,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阳明也很重视“诚意”功夫,但他的哲学的核心是良知说,“诚意”必须同“致知”联系起来,才有实际意义。蕺山所说的“诚意”,则有特别意义。
宋明儒的心灵哲学都要立一个性本体,或良知本体,而“意”则被说成是“心之所发”,性体无不善,而意则有善恶。无论是朱子,还是阳明,对于“意”的解释都是如此。蕺山虽讲性体,但不离心而言性;虽讲良知,但不离意而言知。他对意有一不同于朱子、阳明的新的解释,这就是:“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31]“所存”是从心灵存在的意义上说,“所发”则是一念发动的心理活动。按照蕺山的解释,“意”是一个存在范畴,它就是心灵的存在。同时,“意”又有意向性意义,是意向活动的根源,也可以说是道德意志。在这里,意和念是有重要区别的,念是动念或一念发动处,是时起时灭的,意则是心之“主宰”或心之所以为心者,它不属于动念,“念有起灭,意无起灭也”[32],朱子、阳明所谓意,实际上是蕺山所谓念。
蕺山所谓意,其根本意义即是“生意”之意,因此,意与仁是相联系的。“心如谷种,仁乃其生意。生意之意,即是心之意,意本是生生,非由外铄我也。”[33] 就是说,意来源于天地生生之理,其根本意义在于生,生就是仁,不过它是人所特有的一种意识状态,具有主体性特点,也可以说是一种主体精神。“意之于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34] 这一点“精神”具有定向和目的性功能,所以他又比之为“定盘针”、“子午线”。如果只说心,那么心不过是一个“虚体”;意则是心之所以为心者,亦即人的主体意识。有了这种主体意识或主体精神,就好比有了定盘针,便知道往哪里行走。
这样看来,意有如下几层意思。一是指主体意识、主体精神,或本体意识。“意是心之体而流行其用也,但不可以意为体而心为用也。”[35] 此所谓心体,即本体意识,它是心的根本标志。二是指意志、意向。但所谓意志者,主要指道德意志,所谓意向者主要指意义意向,即指向意义世界。谈意向,就有意向客体的问题。蕺山说:“心无体,以意为体;意无体,以知为体;知无体,以物为体。岂诚意之说,即是立志与持志之说乎!”[36] 诚意不是从立志等一般意义上说的,而是实现意向目的,同时又有意向客体。意向客体就是物,但这所谓物,是“物有本来”之物,不是作为认识对象的物体。在这一点上,他同阳明是一致的。三是指“生意”。这是一个目的性范畴,其实现便是仁的境界。意识、意志意向和目的性这三层意思是互相联系,层层展开的。
阳明讲良知,主要是指“是非之心”,以知善知恶为其主要功能,但良知又是“好恶之心”,“只好恶便尽了是非”。因此,良知是一个整体性的人学概念。但良知毕竟落在知上,强调对是非、善恶的辨别,这种辨别可谓之良知判断,主要靠自我直觉。蕺山以意取代良知,则主要是讲“好恶之心”,即仁心,他更强调情感意向和目的性,以及道德意志。“意无所谓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好恶者,此心最初之几,惟微之体也。”[37] 好恶是一种情感态度,属情感意识。他认为,情感是人的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并由此而生发出意志、意向和目的性活动。所谓良知,是由意决定的。“良知原有依据,依据处即是意。故提起诚意,用致知功夫,庶几所知不至荡而无归。毫厘千里,或在此。”[38] 他把情感需要、态度和评价置于知之前,看成是决定知的根据,这就更直接地确立了价值的优先性。平实而论,蕺山的意的学说比起良知说来,更符合儒学的基本精神。
意是本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功夫不重要,恰恰相反,蕺山人学的另一特点,即在于对功夫的强调和重视。这一点继承阳明而有进一步发展。在蕺山看来,本体境界即仁的境界的实现,全靠功夫修养。境界全在功夫中,功夫就是境界,不是另有境界。因此,他提出“即本体即功夫”[39]的命题,进一步弘扬了儒学的实践特征。他一方面提倡“诚意”功夫,另一方面对朱子的“格物”说给予充分肯定,认为这是提高心灵境界的重要方法。
蕺山的人学思想,亦可称之为“诚意”之学,如同阳明之学可称之为“致良知”一样。“诚意”既是功夫,又是本体。人的最高目的是达到“至善”,但“至善”就在“诚意”中实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意也者,至善归宿之地,其为物不二,故曰独。”[40]“意”作为本体,只能在“诚意”中见,“独”作为本体,只能在“慎独”中见,“诚意”即是“慎独”,舍“诚意”、“慎独”,并无所谓本体。“学者只有功夫可说,其本体处直是著不得一语,才著一语,便是功夫边事,然言功夫而本体在其中矣。”[41]
在这个问题上,蕺山还批评了阳明的良知本体说。他反对把良知(即德性之知)同闻见之知对立起来,而主张在闻见中培养德性,在实践中发现良知。这是对良知本体说的形而上学性质的又一次消解。阳明说过,“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42]。蕺山认为阳明虽提出合二为一,但良知超越见闻之上,便是“荡而无归”。“盖良知与闻见之知,总是一知,良知何尝离得闻见,闻见何尝离得心灵?水穷山尽,都到这里。”[43] 蕺山所谓“格物”、“闻见”,并不是科学认识的问题,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经验积累的问题,其中有心理学的问题。他这里所说的“心灵”,决不是“超绝的心灵学”,而是经验心理的问题。可见,他所谓“诚意”之“意”,决不能离开现实的心理活动,包括认识活动,当然还有心理体验。他的“诚意”之学,尽量贴近生活,容纳了大量的感性内容,而不是宗教式的禁欲。为此,他对阳明的“格物”说进行了批评:“若阳明先生言格去物欲,反有碍。格去物欲是禅门语径,吾儒用不著。……夫所谓知本者,仍旧只是知诚意之为本,而本之不是悬空寻个至善也。”[44] 所谓“诚意”并不是排除一切物欲,而是端正其意向意志,诚实向善而已。
总之,蕺山的“诚意说”与“本体功夫说”,对于象山的“本心说”与阳明的“良知说”,在很大程度上进行了修正,消解了它们的形而上学性质,使儒家人学的人本主义特点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这倒不是说,蕺山已完成了近代人本主义,他仍然讲传统的形上学,但他不是“悬空”立说,而是重视具体的生命存在,在生命存在中发现形而上的意义和价值。他的贡献无疑是有历史意义的。他在评论象山、阳明时说:“象山、阳明之学,皆直信本心以证圣,不喜谈克己功夫,则更不用学、问、思、辨之事矣。……要之,象山、阳明授受,终是有上截无下截。”[45] 他并不是否定象山、阳明的学说及其贡献,而是解决其“有上截无下截”的问题,也就是对其形而上学进行必要的消解,使儒家人学更贴近现实人生,也更具有实践特征。
* 原载《刘蕺山学术思想论集》,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8年5月版,第1‒18页。此文作于1996年6月13日。
[1]《刘子全书》卷19,《与以建二》。
[2]《刘子全书》卷8,《气质说》。
[3]《刘子全书》卷7,《原旨·原性》。
[4]《刘子全书》卷28,《论语学案·公冶长第五》。
[5]《刘子全书》卷8,《读书要义说》。
[6]《刘子全书》卷10,《学言上》。
[7]《刘子全书》卷7,《原旨·原性》。
[8]《刘子全书》卷11,《学言中》。
[9]《刘子全书》卷11,《学言中》。
[10]《刘子全书》卷8,《中庸首章说》。
[11]《刘子全书遗编》卷13,《阳明传信录三》。
[12]《刘子全书》卷13,《会录》。
[13]《刘子全书》卷10,《学言上》。
[14]《刘子全书》卷13,《会录》。
[15]《刘子全书》卷7,《原旨·原心》。
[16]《刘子全书》卷8,《读书要义说》。
[17]《刘子全书》卷8,《中庸首章说》。
[18]《刘子全书》卷31,《论语学案·阳货第十四》。
[19]《刘子全书》卷8,《中庸首章说》。
[20]《刘子全书》卷12,《学言》。
[21]《刘子全书》卷11,《学言中》。
[22]《刘子全书》卷2,《读易图说》。
[23]《刘子全书》卷11,《学言中》。
[24]《刘子全书》卷11,《学言中》。
[25]《刘子全书》卷30,《论语学案·颜渊第十二》。
[26]《刘子全书》卷19,《答履思五》。
[27]《刘子全书》卷19,《答履思五》。
[28]《刘子全书》卷19,《答履思五》。
[29]《刘子全书》卷6,《证学杂解》。
[30]《刘子全书》卷8,《读书要义说》。
[31]《刘子全书》卷10,《学言上》。
[32]《刘子全书》卷9,《答董生心意十问》。
[33]《刘子全书》卷12,《学言下》。
[34]《刘子全书》卷9,《答董生心意十问》。
[35]《刘子全书》卷9,《答董生心意十问》。
[36]《刘子全书》卷12,《学言下》。
[37]《刘子全书》卷12,《学言上》。
[38]《刘子全书》卷9,《商疑十则答史子复》。
[39]《刘子全书》卷12,《学言中》。
[40]《刘子全书》卷25,《读大学》。
[41]《刘子全书》卷19,《答履思二》。
[42]《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
[43]《刘子全书》卷12,《学言下》。
[44]《刘子全书》卷19,《覆李二河翰编》。
[45]《刘子全书遗编》卷4,《与陆以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