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幼年时期,经历过一个至今难忘的真实故事。
我家住在黄土高原,六盘山下。那里有河有原又有山,自然环境比较复杂。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河谷,河谷两侧便是高原,高原之上又有延绵不断的高山(属陇山山脉)。河谷和原上是耕地,山上则是灌木丛林。
家乡交通不便,缺少燃料,当地农民只能靠烧柴做饭、取暖。我幼年时经常上山打柴。所谓“上山”,其实是到原上的田间草地去割草,并不是真到山上去。只要不拔掉草根,很快又会长出新草,第二年仍有草可割。但割草的人多了,田间草地常常被人割过,就要找有草的地方去割,经常是走很多路仍找不到更好的草。可见,农民的生活是多么艰难。
有一次,我跟随一位堂兄到原上去割草,走到离山不远的地方,眼看就要到灌木丛了。我心想,如果进了灌木丛,一会儿就能割上一大捆,满载而归,岂不甚好。但是,再看看堂兄,他却头也不抬,毫无上山的意思,只是继续在原上寻找。我忍不住便问:“漫山遍野都是小树和草,能去砍吗?”堂兄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我好奇地问:“山上有狼吗?”堂兄说:“没有。”其实家乡是有狼的。但是,大白天谁也没有见过狼,何况山下的原上,到处都有人在地里干活,我们即便是上山,也只是到山、原接壤的边缘地带,狼是决不会出来的。我相信堂兄的话是真的。于是我又问:“那为何不去?”堂兄只说了一句:“这山不能去!”表情是严肃的。我继续问,他就再也不回答了。
堂兄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想,堂兄是一位不识字的青年“老农”,未必能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又为何如此坚定,说话带有一种命令的口气,告诫我“这山不能去”呢?我当时已经读小学了,接受的是科学知识的教育,并不信神。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当堂兄说这句话时,流露出一种神圣的敬畏感,使我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受到一种感染。就是在这种环境的浸润下,我也就“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了。此后,我虽然到原上打过无数次柴,并且每次走到山下,总有一个问题在心中闪现,但是,和堂兄一样,我一次也未曾上过山。
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为什么人们宁可受困,也不到山上砍下一根枝条呢?我总想找到其中的答案,但是很长时间未能找到,后来也就不去想它了。
原来就在这座山下,有一条深谷,谷里有几处喷泉,十分壮观。泉水源源不断,喷涌而出,清澈透明,汇成溪流。这些泉水算是当地的小小一景,偶尔还有人去观赏游玩。其中有一处位置较高的泉水,便是附近村子男女老幼的饮用水。家乡的人就是靠这些泉水生存的。不过,就我当时所学的那点知识,还不足以回答这样的问题:“山下为何出泉?泉水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水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大概自古如此,将来永远如此吧!
沿着河谷小平原顺流而下,两侧山谷有很多这样的溪流,这些溪流穿过高原,汇入河中,最后流入渭河。每个山泉的周围都有村庄,互相连属。而每座山峰,都是郁郁葱葱、云雾缠绕。正因为泉水源源不断,河水也就四季长流。到了冬天,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河水结成一条“冰川”,可到上面去滑冰;一到夏天,雨量充沛,河水盈满,可到里面去游泳。那时,我在县城里上学,从我们村子到县城有三里地,每天上学都要经过s形的两个河道,由于当时没有架桥,只能蹚水而过。记得夏天经常在晴空当日之时,突然从山顶上升起乌云,布满天空,接着是雷声大作,大雨降临。雨过天晴之后,大地又是一片生机,空气格外清新舒适,鸟儿昆虫竞相歌唱。这时,我们便跑到原上去采蘑菇。到了秋天,也有阴雨连绵的时节,记得最多时一连下四天四夜的雨。这时,农民们不能下地干活,有的人便到附近的瓜棚里去聊天、吃西瓜。
但是,“文革”前后,在“战天斗地”、“向荒山要粮”的口号下,这座山和其他的山一样,统统被开荒种地了。从此再也看不到莽苍苍的灌木丛了,所看到的只是一块块光秃秃的黄色坡田。耕地面积扩大了,但是,山顶上长出来的庄稼却很稀少,一眼望去,便能清晰地看到麦田里露出的黄土地。更可怕的是,气候一年年恶化,雨水越来越少,冬天也很少看到雪了。据家乡的人说,70到90年代,那里经常发生旱灾,不仅山上,就连原上和河谷地带,庄稼收成也受到严重影响。旱情严重时,连续几年不降雨,种在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不收。除了旱灾,还有洪涝。有一年,百年不遇的洪水冲走了好几个村子,我家附近的一个村子只好全村搬到原上去住了。80年代,胡耀邦同志亲自到我们家乡去考察,提倡种草种树,恢复生态,情况开始有了好转,但是,很快又停止了,已经长到拳头粗的柳树被砍掉盖房和烧柴了。泉水干涸了,河滩上只剩下沙石。村里人只能在谷口入河处凿一个小坑,储一点水,再从坑里取水饮用。坑里的水尚能维持部分人的生活之用,但是已没有多余的水流进河里了。有的人则打深井取水。短短二、三十年的时间,变化竟有如此之大,真是始料不及!如果这一切都是由于纯粹的自然原因造成的,那么,自然界的变化就太快了。这使我又一次想起堂兄讲过的话。
堂兄为什么说“这山不能去”?这分明是当地农民自觉遵守的一道无形的“禁令”。这道“禁令”既不是法律条文,也不是某种契约,而是人们在长期生活中形成的行为准则。这样的行为准则,显然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传统文化,实质上是“天人之际”的问题,也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其核心便是孔子的“畏天命”。奇怪的是,当我们谈到传统文化时,总有人说,那是写在书本上的过时了的东西,与人民的现实生活毫无关系,与社会进步和变革更是格格不入。上面的真实故事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传统文化绝不仅仅是书本上的词句,也没有成为过去,而是存在于人们的心灵深处,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农民们在一代一代的生命传承和同自然界相处的生活实践之中,深深懂得,人的生命与自然界是息息相关的。他们未必相信天上真有神,或者山就是神,但是他们却深信,自然界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和神圣性,自然界是不能任意破坏的,如果随心所欲地进行掠夺,就会受到惩罚!因此,他们对自然界有一种亲近感和敬畏感,并且将“不上山砍柴”作为一种“自律”来约束自己。从堂兄的谈话中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古人说:“天人之际甚微。”良有以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农业社会流传下来的一句格言。我们家乡的人就是靠山吃饭的,但是,他们在向自然索取的同时,却知道如何去保护它、爱护它。这里有一个“界限”,这个“界限”是不能随便逾越的。他们读书不多或者没有读过书,并不知道孔子讲过什么,但是,他们却继承了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东西,以此来面对生活。这也许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吧!但是,这里所说的“知”,无非是指那些多少被系统化、理论化了的“知识”,这是圣人和思想家们的事。但是,古人还说过,人人都能成为圣人,人人都有仁心、良知,有些事则是圣人不能而“愚夫愚妇”能之者。圣人和思想家们的“知”,并不是悬在空中的,他们所讲的,本来就是“百姓日用”中的道理,可谓“卑之无甚高论”。这些道理,通过各种方式、各种途径,渗透到人民群众之中,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中变成了行为准则,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也不能违背。这是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其实,所谓“圣人”,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境界,用现代的语言说,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并没有什么特别神秘之处,但是却包含着深刻的生态意识及其宗教精神。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中国人就是以此为“安身立命”之地的。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复杂的,并不是所有的内容都能适用于现代社会,因此要“分析”,要“分解”,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在我堂兄和许多农民身上体现出来的优秀品质,在今日的生态建设中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财富,应当保护和发扬。现在,家乡的交通问题解决了,燃料问题解决了,再也不用上山砍柴了。特别是“退耕还林”、“退耕还草”以后,那里的生态开始恢复了,人们又能看到山上的绿色了。这是一个很好的转机,也是西北大开发的基础。发展经济,需要掌握现代科学技术,也要转变人们的观念。在向自然索取时,要不要有一个“界限”,要不要提倡人文精神,提高人的道德素质?在转变观念的同时,要不要保护和发扬人民身上热爱自然、亲近自然、保护自然、敬畏自然的优良传统?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无数事实证明,正是那些善良的农民保护了野生动物,也正是那些正直的农民不怕吃苦,上山种树,绿化家园。“退耕还林”、“退耕还草”农民是欢迎的,是干旱地区可持续发展的正确道路,应当坚持下去。关键是要用持久的法律措施保证农民的利益。“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 原载《中国青年报》2004年1月18日;另有一个版本,见《文史》2004年第6期,第58‒59页,题为《敬畏自然》,文字略异。此文作于2003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