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确是非常普遍的一种通病，人性特别容易趋向于这方面，简直谁都不免因为自己具有了某种品质，或是自以为具有了某种品质而自命不凡。虚荣与骄傲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一个人可以骄傲而不虚荣。骄傲多半不外乎我们对自己的估价，虚荣却牵涉到我们希望别人对我们的看法。
——《傲慢与偏见》第五章
“达西的傲慢”是著名小说《傲慢与偏见》中作者别有深意地对一种文化性格之概括，但一向为读者和批评家忽略深究。人们往往心粗气浮地跟随伊丽莎白的偏见，指认达西的毛病是一种“负面的傲慢”性格。然而奥斯丁一直藏在暗处讥笑伊丽莎白和我们对人性自以为是的偏见。
《傲慢与偏见》历来被评价之高，有名列世界十大小说之一（毛姆）的盛誉。据2007年“世界读书日”英国调查，在网民评选出100部“我们国家必不可缺的”最受欢迎的小说中，《傲慢与偏见》再次高居榜首。
这个信息表明：《傲慢与偏见》今天依然是人们进行人性自我反思最有价值的“镜子”。世人拿它做镜子，因为共鸣者认知到自己就像聪明的伊丽莎白那样脱不了傲慢与偏见的毛病，而且还陷入虚荣的泥潭而不自知。
奥斯丁的小说总是会从日常生活的喜剧引申到人性常见问题的研究，“傲慢与偏见”正是人性常态之两种。
在社会心理学开出的人性负面心理清单上，前几位是：
自以为是；偏见（刻板印象）和误解；傲慢的轻视或歧视；虚荣；虚伪和谎言；嫉妒 …（戴维‧迈尔斯，乔纳森‧海特）
我们各人傲慢与偏见的成因来源不一。“傲慢与偏见”可能是一种普遍的基因，固附在每一个人的心理底层，而与其个人社会境遇结合，产生特殊的心理性格和不同表现方式的傲慢与偏见。自以为是者，没有一个人会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的傲慢与偏见。
但是人可以具备“有分寸的傲慢”之风度性格，却不应该有“非理智的虚荣”，——这是奥斯丁在小说里含蓄地暗示我们去领会的一个主题。
一. 奥斯丁的反讽叙事：“达西的傲慢”并非负面
在小说中达西是否代表着一种负面的傲慢之性格？作者狡黠地暗藏了很多玄机，其实她通过巧妙的反讽叙事策略，告诉细心的读者，“达西的傲慢”并非是负面的。我们先拈出全书最重要的三处值得推敲的幌子，来揭示作者的用心：
其一，曼丽对“骄傲和虚荣”的定义和区别：
在第一次与彬格莱兄妹和达西相见的跳舞会之后，班纳特家的几位姐妹和母亲聚在卢卡斯小姐家里议论舞会上的事情。班纳特太太对达西不跟人说话和不和人跳舞之傲慢很有意见，伊丽莎白的妹妹曼丽—— 姐妹中她长得最丑，没有美貌虚荣的资本，于是就拼命在学问和技能上发奋—— 对此发表了一通关于骄傲和虚荣的议论：
“我以为骄傲是一般人的通病，从我所读过的许多书看来，人性特别容易趋向于这方面，简直谁都不免因为自己具有了某种品质，或是自以为具有某种品质而自命不凡。虚荣与骄傲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一个人可以骄傲而不虚荣。骄傲不外乎我们对自己的估价，虚荣却牵涉到我们希望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傲慢与偏见》，p22，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9，以下同）
这段总结性理论可以看作是奥斯丁对主题概念的定义，而且可以看作是对两个主人公性格心态的间接概括：达西是因为对自我的高尚估价而骄傲，这种骄傲是有力量的、自信的、因为基于理性所以是有分寸的傲慢；伊丽莎白则是弱者虚荣之傲慢与偏见，她天生具有不可弥补的家世弱势的背景，且家人往往会在社交场合有不得体的庸俗表现，这使她感到格外羞耻；偏偏她很要强，不能容忍别人的优越感傲慢，特别不能容忍别人的骄傲对她及家人的侧目，因为牵涉到别人对她的看法（她时常以为是一种蔑视）而产生虚荣的傲慢，因此她时时挺枪出击，向傲慢者挑衅。
其二，达西骄傲的本性源自从小的贵族教育：
后来伊丽莎白接受了达西的爱情后，达西有过一番自我检讨：“我虽然并不主张自私，可是事实上却自私了一辈子。我从小给父母宠坏了。他们教我，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别人的见识，鄙薄别人的长处，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第五十八章，p410）
达西的自述表明：贵族家庭一定会教导他们的子弟充分认知和意识到自己的尊贵地位和种种优势，保持这种优势感和力量的自信，是作为一个贵族基本的前提。
你可以讨厌贵族这种自高自大的气质，但是贵族却完全没有在乎别人对自己看法的虚荣心。伊丽莎白与达西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伊丽莎白对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非常敏感和在意，只要她认为是对自己的触犯，她就会针锋相对地反击，这表明她的潜意识里隐藏着自卑的防范心理。
社会心理学家库利深刻地指出：
“骄傲就是力量；骄傲显示出骄傲者有能够依赖的始终如一的个性；因为有信奉的准则，它使人忠诚坦然，在处理事务上也很正直；它总是伴随着狭隘、但却充满活力的理智。”（《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p164，包凡一、王源译，华夏出版社，1999-1）
库利同时精辟地指出：虚荣者则依赖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而维持虚假的自信，他们生活在别人的舆论之下，过度敏感而软弱，虚荣者很容易误解别人。
之前达西对自己还有一段精辟的反思：
“至于我的性格，我可不敢自夸。我认为我的性格太不能委曲求全，这当然是说我在处世方面太不能委曲求全地随和别人。别人的愚蠢和过错我本应该赶快忘掉，却偏偏忘不掉；人家得罪了我，我也忘不掉。说到我的一些情绪，也不是我一打算把它们去除掉，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我的脾气可以说是够叫人厌恶的。我对于某个人一旦没有了好感，就永远没有好感。”（第十一章，p68）
达西这些所谓的自我“傲慢”不是锋芒毕露进攻性的，而是自我内心感受性的。他最多是用沉默含蓄来保留自己的这些厌恶，不和光同尘罢了。简单而言，他有足够的骄傲资本不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
在讨论时，达西表达了自己对于虚荣和傲慢的中肯观点：
“虚荣的确是个弱点。可是傲慢——只要你果真聪明过人——你就会傲慢得比较有分寸。”（p68）
其三，伊丽莎白最终对达西心平气和的评价：
当伊丽莎白告诉父亲她接受了达西的求婚时，父亲告誡她：达西是个傲慢而不易亲近的人，伊丽莎白含泪回答道：
“我实在喜欢他，我爱他。他并不是傲慢得没有道理。他可爱极了。你不了解他真正的为人，因此，我求你不要这样编派他，免得我痛苦。”（第五十九章，p419）
之后伊丽莎白和达西一起甜蜜地回顾和分析两人怎样一步一步发生冲突而转变为爱情的，伊丽莎白善解人意地为达西解释他的性格本色：
“尽管你想尽办法来遮掩你自己，你的情感毕竟是高贵的、正确的，你心目中根本看不起那些拼命向你献媚的人。”（第六十章，p424）
“遮掩”的意思就是说：达西从来没有丝毫要表现自己优势的企图——真正有力量的人不屑于张扬自己的荣耀。对于势利的巴结者他不屑一顾，所以人们就认为他傲慢。
由曾经“故意去误解别人”的女主人公最后客观地说出对曾经的“憎恶者”客观的评价，这是作者要完成主要人物真实性格定性的有力手段。
在达西和伊丽莎白讨论虚荣和傲慢的人性通病时，他们各自对对方有一句简洁的评价：
伊丽莎白：“你有一种倾向，—— 对什么人都感到厌恶，这就是你的缺陷。”
达西：“而你的缺陷呢，就是故意去误解别人。”（p69）
二.“达西的傲慢”：有分寸的风度和高尚的品质
我们需要另具只眼来一一细读奥斯丁在表现达西的“傲慢”时怎样暗藏着微妙的玄机：
1.0达西初出场是在彬格莱先生的舞会：
达西立刻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因为他身材魁伟，眉清目秀，举止高贵。男宾们都称赞他的一表人才，女宾们都说他比彬格莱先生漂亮得多。人们差不多有半个晚上都带着爱慕的目光看着他，最后人们才发现他为人骄傲，看不起人，巴结不上他，因此对他起了厌恶的感觉，他那众望所归的极盛一时的场面才黯然失色。（p10）
达西只跟两个相熟的女宾跳了一次舞，然后在室内踱来踱去，怎么也不肯跟其他小姐跳舞。大家都断定他是世界上最骄傲、最讨人厌的人。其中对他最反感的是伊丽莎白的母亲，不但是讨厌他，而且对他很气愤。
达西和彬格莱的谈话被伊丽莎白偷听到了:
“我绝对不跳。我一向多么讨厌跳舞，除非跟特别熟的人跳。在这样的舞会上跳舞，简直叫人受不了。你的姐妹们都在跟别人跳，要是叫舞场里别的女人跟我跳，没有一个不叫我活受罪的。”（p11）
接着，彬格莱告诉达西在一边独自坐着的伊丽莎白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姐，达西朝着伊丽莎白望了一会儿，等她也看见了他，他才收回自己的眼光，冷冷地说：“她还可以，但还没有漂亮到能够打动我的心，眼前我可没有兴趣去抬举那些受别人冷眼看待的小姐。”（p12）
注意：1，这是从舞会上人们的视角眼光来看和评判的，显然达西不喜欢众人的势利热情，因为达西没有理睬众人的巴结逢迎，所以在舆论上落下了“傲慢”的名声，尤其是他的清高引起了伊丽莎白母亲的气愤。2，他对跟不相熟的女人跳舞表示反感，认为是活受罪；又过度低调地议论了伊丽莎白的美丽程度，偏偏给伊丽莎白听到了。
2.0书中第二次说到达西的“傲慢”是出自作者的叙述人语言，作者故意布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幌子：
达西很器重彬格莱，因此彬格莱对他极其信赖，对他的见解也推崇备至。在智力方面讲，达西比他强。达西为人兼有傲慢、含蓄和爱挑剔的性子，他虽说受过良好的教养，可是他的风度总不受人欢迎。他的朋友可比他高明了。彬格莱无论走到哪儿，一定都会讨人喜欢，达西却始终得罪人。他总觉得他所看到的这些人既不美，又谈不上风度，没有一个人使他感到兴趣，也没有一个人对他献殷勤，博取他的欢心。（p18）
这一段是作者的概述，在与彬格莱的比较中，指出达西有傲慢的性格，不过很微妙地暗示出：他不会像彬格莱那样讨好人，他的傲慢是与含蓄和挑剔这两个特点糅合一起的。含蓄者，即不爱说话，更不会为自己辩护，不会将自己的好处表现在明面，而对于社交场合看到的毛病或问题，会直言不讳地指出来。总而言之，他是“风度”与众不同。
20世纪伟大的批评家利奥纳尔‧特里林指出：“《傲慢与偏见》伟大的魅力或者说迷人的伟大正在于它允许我们把道德看成是一种风度。”他然后指出，伊丽莎白和达西之间的冲突正是不同风度之间的冲突和调和。（《作对的自我》，1955，转引自《奥斯丁研究》，p237，朱虹编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9）
“风度”是一种气质，实力的内涵和个性化的标志，包括仪表神态、言行举止。达西的傲慢作为一种风度，正是含蓄、独处、不爱交际、不讨好人、挑剔这些特点的气质，它们并非是地位、财富、政治和智力之类的势利，因此并非属于道德上的缺陷。挑剔实际上属于对真理和事实的认真，不容许糊里糊涂和随随便便。
在随后的聚会讨论中，伊丽莎白母亲转述说：郎格太太告诉我说，昨儿晚上他坐在她身边有半个钟头，可是始终不开口。
吉英转述道：彬格莱小姐告诉我，达西他从来不爱说话，除非跟知己的朋友们谈谈。他对待知己的朋友非常和蔼可亲。（p21）
达西爱挑剔，挑剔是过于认真，总能发现问题，不世故，不圆滑。最有意思的是，当达西发现伊丽莎白的美丽和可爱时，是在挑剔的鉴赏中被不自觉地迷住的：
他开头并不认为她怎么漂亮；他在跳舞会上望着她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丝毫的爱慕之意，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也不过用吹毛求疵的眼光去看待她。不过，他尽管在朋友们面前，在自己心里，都说她的面貌一无可取，可是眨下眼的工夫，他就发觉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美丽非凡，使她的整个脸蛋儿显得极其聪慧。紧接着这个发现之后，他又在她身上发现了几个同样叫人怄气的地方。他带着挑剔的眼光，发觉她的身段这儿也不匀称，那儿也不匀称，可是他到底不得不承认她体态轻盈，惹人喜爱；虽然他嘴上一口咬定她缺少上流社会的翩翩风采，可是她那落落大方的爱打趣的作风，又把他迷住了。（p26）
3.0第三次讨论到“达西的傲慢”是第十六章伊丽莎白初见韦翰时两人议论达西。伊丽莎白终于找到一个知音来尽情地发泄对“达西的傲慢”之气愤情绪。韦翰试探之后，知道伊丽莎白对达西充满了成见，于是先歪曲地说了达西伤害他的故事，然后就讲述他认为的“达西的傲慢”：
“归根结底来说，差不多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出于傲慢。他的傲慢常常使他做起人来慷慨豪爽——花钱不吝啬，待人殷勤，资助佃户，救济贫苦人。他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门第祖先使他感到骄傲，他对于他父亲的为人也很引为骄傲。他主要就是为了不要有辱家声，有违众望，不要失掉彭伯里族的声势。他还具有做哥哥身份的骄傲。”
“不过达西先生要讨人欢喜的时候，他自有办法。他的手腕很高明。只要他认为值得跟人攀谈，他也会谈笑风生。他在那些地位跟他相等的人面前，在那些处境不及他的人面前，完全是两个人。他处处傲慢，可是跟有钱的阔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显得胸襟磊落、公正诚实、讲道理、要面子、也许还会和和气气，这都是看在人家身价地位的份上。”（p97-98）
我们一定不要认为韦翰完全是撒谎。任何人讲述的故事都会带着自己立场的偏见和认知，同一件事在不同主体角度的叙述下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看法结论。
韦翰和伊丽莎白获得了很大的共鸣，因为韦翰说到了“达西的傲慢”与阶级地位的关系，这正触及了伊丽莎白的痛处。但是这种以地位和金钱来划分傲慢与否的态度，正是简单头脑和情绪化思维的表现。韦翰人品很差固然与其地位和处境很差有关，但韦翰将自己品性恶劣所应得的报应转换成因贫穷地位而获得的不公，指认达西的傲慢是对其地位的歧视。可惜一向称为聪慧和理智的伊丽莎白却同样也被两种东西所蒙蔽：一是她认为达西触犯了她；二是她自己的确也处身于较低下的地位，这是伊丽莎白致命的自卑之缺失性心理。达西在对待伊丽莎白家人时，是有条件地显示了他的傲慢的：他不止一次地、甚至当面直接地批评伊丽莎白家人的庸俗、粗鄙和轻浮习气，但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的家庭的经济地位，而且达西对同是一个家庭出来的伊丽莎白和她姐姐吉英，却一直表现出极大的尊重、欣赏和宽容。正如韦翰自己说的：“达西的傲慢”常常使他做起人来慷慨豪爽——花钱不吝啬，待人殷勤，资助佃户，救济贫苦人。可见达西并非是韦翰说的那样势利，偏偏伊丽莎白空担了一个聪慧和理智的名头。
这一次给伊丽莎白坐实达西之“傲慢”的人是达西的记仇者韦翰，而伊丽莎白一路的心思就是要处处证实自己对达西生成的“第一印象”，韦翰的“切身经验”使她很满意。
4.0接着有一个细节是伊丽莎白的舅母嘉丁纳太太访问班纳特家，其时韦翰已经常和伊丽莎白来往，韦翰对嘉丁纳太太说起达西对他的亏待，嘉丁纳太太记起了此前听人说过：费茨威廉‧达西先生是个脾气很坏又很高傲的孩子。（p165）这是第四次的表现。
5.0书中第五次表现“达西的傲慢”是在第三十四章，达西向伊丽莎白示爱求婚：
他一方面千言万语地表示深情蜜意，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说了许许多多傲慢无礼的话。他觉得她出身低微，觉得自己是迁就她，而且家庭方面的种种障碍，往往会使得他的见解和他的心愿不能相容并存。（p215）
这一段是全书正面较全面描写达西态度的一个场面。伊丽莎白听了达西的示爱兼夹着对她的地位家人之批评之后，怨恨、愤怒而至于激怒，断然拒绝并加以冷嘲热讽。
达西气得脸色铁青，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沉默之后再请教伊丽莎白拒绝的因由。伊丽莎白则干脆揭示最早他对她的触犯和侮辱，还有他破坏了彬格莱与吉英的幸福，还有韦翰被他伤害的故事。
达西承认他拆散了彬格莱与吉英的姻缘，但没有说明理由，对于韦翰的事他也没有任何解释。达西一向说话很少，这里第一次说了很多表白的说话：
“你原来把我看成这样的一个人！只怪我老老实实地把我以前一误再误、迟疑不决的原因说了出来，所以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否则你也许就不会计较我得罪你的这些地方了。要是我耍一点儿手段，把我内心的矛盾掩藏起来，一味恭维你，叫你相信我无论在理智方面、思想方面以及种种方面，都是对你怀着无条件的、纯洁的爱，那么，你也许就不会有这些苛刻的责骂了。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装假，我都痛恨。我刚才说的这些顾虑，我也并不以为可耻。难道你指望我会为你那些微贱的亲戚而欢欣鼓舞吗？难道你以为，我要是攀上了这么些社会地位远不如我的亲戚，倒反而会自己庆幸吗？”（p219）
客观地看他的表白，可见“达西的傲慢”里确实带着贵族阶级的尊严和等级歧视，在贵族时代这是合乎政治正确的合理的等级观念，但达西从来只是沉默和不理睬人们罢了，并没有当面趾高气扬地表现出蔑视人的态度。现在他对意中人坦白说出对其家庭地位的感受而已。“达西的傲慢”带着磊落的坦率和憎恨虚伪的风度。他并不像他的姨母咖苔琳夫人那样以蔑视的态度居高临下地敎訓下等人的傲慢。
达西向伊丽莎白求婚至少表明在他的心性里不以阶级地位作为决定性的前提，而是以人的精神价值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准此可以说，“达西的傲慢”是一种精神内在的傲慢，对于品性卑劣和智慧不逮的人物，他确实会有不屑于交往的傲慢。
当伊丽莎白听了达西的表白后，淋漓尽致地痛骂了达西一场。在这样损害尊严的难堪状态下，达西也没有老羞成怒，只是礼貌地道歉和致以祝福而离开。在两人长期交往自始至终的过程，达西对伊丽莎白完全没有傲慢的态度。
对此伊丽莎白感到极其诧异：他竟会向她求婚！竟会爱上她好几个月了！竟会那样地爱她，不管她有多少缺点，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6.0达西回去后，当晚写了一封信给伊丽莎白，即使在这样被断然拒绝和言辞斥责之后，达西在信中依然节制得体、心平气和地陈述和解释，这是全书中最集中揭示达西心性的直白：
“既然昨天晚上向你诉情和求婚，结果只有使你极其厌恶，我自然不会又在这封信里旧事重提。”
“可是我要求你心平气和一些。”
“现在请允许我把我自己的行为和动机一一剖白一下，希望你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将来可以不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对我言辞苛责。”（p223）
这是多么得体的、不卑不亢的、沉着理智的陈述态度。
达西的解释是：吉英并没有钟情于任何人的迹象，我确实认为她虽然乐意接受彬格莱的殷勤，可是她并没有用深情蜜意来报答他。
考虑到双方门户不相称的状况，达西认为如果没有深厚的爱情，那样的婚姻会带来不幸，所以他决意反对这门亲事。
达西知道了吉英其实深爱着彬格莱先生，承认自己有偏见。表示“要是这件事你没有错，那么错处一定在我。”并且承认自己还做了另一件错事，对彬格莱瞒住了吉英来到城里的消息。
同时指出伊丽莎白家人完全没有体统的表现。“请原谅我这样直言无讳，其实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痛苦。”
但他反复表示：我的看法大公无私，我的愿望也合情合理。
达西同时赞扬了伊丽莎白和她的姐姐吉英举止优雅，“人们并没有责难你们，而且对你们褒奖备至，赏识你们的见识和个性。”
达西接着揭露了韦翰品行的恶劣，放荡不羁，恶习重重，出尔反尔，挥霍，诈骗，诱拐，报复，等等故事。（p223-230）
读者如果仔细分析达西的信，就会知道达西有一个很重要的贵族品质：节制和理性。不会放任自己的情绪，诚恳和平等对待值得尊重的人，坦率和忠诚地表明自己的看法，甚至不在乎直言不讳地指出问题所在。如果知道自己错了，就老实承认，绝不虚伪，这是光明正大的傲慢风度，不会为了虚荣而利用自己的权力和财富做出卑劣的事情。
7.0最后一次表现达西品性的机会就是伊丽莎白和舅父母参观达西的庄园彭伯里，庄园的管家奶奶对客人这样评述自己的主人：
“我不知道哪家小姐配得上他，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说。我一辈子没听过他一句重话，从他四岁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我就是走遍天下，再也不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主人。他从小就是个脾气最乖、肚量最大的孩子。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儿子完全像他一样，也像他那样体贴穷苦人。他是个开明的庄主，又是个最好的主人。他不像目前一般撒野的青年，一心只为自己打算。没有一个佃户或佣人不称赞他。有些人说他傲慢；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他有哪一点傲慢的地方。据我猜想，他只是不像一般青年人那样爱说话罢了。”（第四十三章，p277-279）
8.0达西和伊丽莎白故事情节的余波，当然就是伊丽莎白消除了误解和偏见之后，尖锐的傲慢也就同时烟消云散。这时候她随时瞥他一眼，就看见他脸上总是那么亲切，她听他谈吐之间既没有丝毫的高傲习气，也没有半点蔑视她亲戚的意味。（p292）
伊丽莎白此时渐渐恢复了平和的理智，于是她变得善解人意了：
“达西除了傲慢之外，人家指摘不出他有任何错处。说到傲慢，他也许果真有些傲慢，纵使他并不傲慢，那么那个小镇上的居民们见他全家终年足迹不至，自然也要说他傲慢。不过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很大方的人，济苦救贫，慷慨解囊。”（p294）
她进一步感激他：
“当初她虽然那么意气用事，斩钉截铁地拒绝过他，错怪过他，如今他决不计较，反而依旧爱她。她本以为他会恨她入骨，决不会再理睬她，他却好像急不待缓地要跟她重修旧好。由此看出他的性格很柔顺，具有许多高尚的品质。”（p295）
傲慢乎？
三. “有分寸的傲慢”与“非理智的虚荣”
“达西的傲慢”究竟是怎样的本色呢？作为作者，奥斯丁不断地在玩弄叙述的花招，在不同的视角和立场来观察一个人格和性格复杂的主角，她其实在暗示读者，不必得出简单的结论：作为一种高贵的风度和具备智慧见识的人物，对于品性和思想不匹配的对手，“达西的傲慢”就是不屑与非同道者相处的意思。
但高尚的傲慢风度者一定尊重与欣赏具同等品质的自重者。“自重”是有分寸的骄傲者最重要的品质。高尚的骄傲者还不会与不及自我的人物计较，最多你会说他们轻视品质不佳者。但是谁不是这样呢？“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天下一律的共同人性。自重的意思包含着我有权利不与不合我意的人物交往，为什么为了平等的名义而去讨好众人？只要像达西那样不去蔑视、欺负弱者，甚至会帮助他们，就足够了。
“达西的傲慢”可以说是全书仅次于对伊丽莎白的反讽之外另一个最大的反讽：
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傲慢”产生极度的反感，由此生出“伊丽莎白式锋芒毕露的傲慢”，一段时间里生活在敏感而气愤的偏激心态之中，失去了她一向的理智优势。因为对他者傲慢的过度敏感而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没有分寸的傲慢，陷入一种为了维护自我虚荣尊严的气概之争，却莫名其妙地找不到对方傲慢的对抗性。用一种自己所憎恶的性格方式去挑战对方并不存在的这种方式，自己憎恨他人所具有的性格，原来自己也具备着这种性格，但是对方的傲慢并非自己所拥有的傲慢。傲慢与傲慢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给达西戴上“傲慢”的帽子，需要慎重理解，这便是作者刻意设置的反讽深意：“达西的傲慢”并非负面的傲慢，而是“有分寸的傲慢”，值得读者尊重。
伊丽莎白的傲慢融入了误解的偏见，误读了对方的性格，这就是自以为是的不够理性层次的弱势。当然最终伊丽莎白通过渐渐明白真相而解除了没有分寸的傲慢与偏见，正常的理解力又回到了她那可爱的头脑，她恢复了她那聪慧明晰而灵活反应的知性之美。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喜剧性和反讽特征。
达西那种典型的英国贵族的风度是：光明磊落、自制、认真、沉默、冷漠、一本正经和有礼貌的顶撞，不会轻易地显示自己的聪明。“有分寸的傲慢”是自我感觉到优越感，但不炫耀、不张扬，它是中庸和适度的自我克制。这是天生的高贵气质。
路易吉‧巴尔齐尼在《沉着的英国人》中写道：
英国人耐心、看得远、自我克制，表现得一如既往。一句话，他们是禁欲主义者。
大英百科全书解释禁欲主义者努力学习宇宙的平静和有序，学会以坚定宁静的心情接受事变和达到崇高的道德价值，以此来控制他的生命。道德价值、责任、和公正以及某种坚强的理智，是禁欲主义所特有的，有道德的人既不仁慈也不表示同情。
沉着是禁欲主义者的美德之一。英国人天生和传统地沉着冷静，作为一种岛国特征，它们为其与外界隔绝而自豪，他们整个民族天生具有绝对优越的信念。（《难以对付的欧洲人》，p42-43，唐雪葆等译，三联书店，1987-6）
英国人类学家凯特‧福克斯总结“英国性格”的十个特征时指出：
英国性格的核心特征是：社交拘泥症。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社交障碍，尴尬、孤独、笨拙、固执的转弯抹角，害怕亲密接触。不善社交至于感到不自在。闻名世界的“英式克制”与臭名昭著的“英国足球流氓”，还有对于隐私的挚爱，都是社交拘泥症的症状。
英国人另一个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本能反应，就是中庸。我们避免任何形式的极端、过度和激烈。我们谨慎，模棱两可，冷漠，糊里糊涂，骑墙派，调和派，保守主义，加上某种程度的容忍。
另一种不假思索的“别无可选的模式”就是虚伪。英国人以虚伪而著称，虚伪无处不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英国人所有的行为，甚至我们心目中的理想境界，比如谦虚有礼和公平竞争也都带有虚伪的成分。但是你可以说我们大多数的虚伪都是礼貌的一种表现形式，将真实观点和感受隐藏起来，避免引发尴尬或冒犯别人。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自我欺骗，不是一种刻意的、愤世嫉俗般的、精心算计的对他人的欺骗。我们“礼貌的平等主义”也许是最好的例子，这是谦虚有礼和公平原则组成的精致字谜。虚伪张口即来，不是因为我们本质上很邪恶、很伪善，而是因为我们的社交拘泥症使我们天生谨慎、模棱两可、转弯抹角、不愿意说出我们的真实意思，或者不愿意相信语言表象。（《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p387-390，姚云竹译，三联书店，2014-10）
对照上述文化传统，回头再看《傲慢与偏见》，你会忽然醒悟：书中的达西正是这些英国性格的典型人物，而伊丽莎白却不是英国性格所具有的风度。伊丽莎白和书中的另一个人物柯林斯牧师，恰恰是奥斯丁要加以反讽批评的角色，他们一个锋芒毕露，急躁，偏激，失去理智；一个谄媚造作，喜好表现自己的势利和丑态发挥，总是愚蠢张扬而不自知。他们失去了“英国克制”、沉着冷静、自尊自重、谨慎而有分寸和中庸容忍。
“英国性格”就是英国文化传统的核心本色。
什么是虚荣心？
托马斯‧霍布斯（1588-1679）这样定义：
如果仅是根据他人的谀词，或仅是自己假想一套以自得其乐，便是虚荣。（《利维坦》，p41，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6）
查尔斯‧霍顿‧库利指出：
“虚荣是指努力给别人制造虚假的和没有价值的印象，要不就是指与此相应的感觉状态。它是不稳定型的意识中社会自我肯定的一种形式。这种意识类型的人不能肯定自己的形象。空虚的人在其较为自信的时刻看到自己令人愉快的形象，但他知道那是短暂的，他害怕它会改变。他不能像骄傲的人那样，通过稳定的思想习惯把它固定下来；由于直接依赖他人，他就被他人摆布并且十分容易受伤害。…一个虚荣的人常常被没有根据的想象所折磨，某人误解了他啦，轻视了他啦，或者误解了他的社会形象啦，等等。当然，虚荣最直接的结果就是软弱。”（《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p165，包凡一、王源译，华夏出版社，1999）
在一个权力主导的冷酷世界里，权势的傲慢和趋炎附势的泛滥一向是多数人潜意识认同和性格的本色。
因此有一种反抗者往往会像伊丽莎白那样，采取非理智的虚荣态度，以过度的傲慢与偏见去反对权势。
于我而言，我宁取“有分寸的傲慢”，而拒绝“非理智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