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说,中国哲学的关键是“闻道”,而西方哲学的要紧处在于“求知”。
而老子的“闻道”的本体论与他的“求知”即认识论的关系却是相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老子的认识论不仅是对自然宇宙规律的认识和概括,而且其真正的立足点恰好在于社会斗争和人生经验方面。其认识论具体表现在静“观”、“玄鉴”、“知常”、“弃智”几个方面。
老子特别重视从具体的“物”去认识抽象的“道”,又从抽象的“道”来反观普世的“物”,他把这种直观的把握道体存在的方式称之为“观”。《老子》五十四章中说:“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强调了直观在认识活动中的作用,要求主体去高妙地获得认识客体的广度和深度。从老子观身观家观乡观邦观天下而认识天下的入思角度,可以见到他认识论的展开逻辑方式。当然,老子在强调以直观的方式去把握“道”的时候,也有一些神秘论的色彩。他在五十二章中说:“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以其作为自己去寻求绝对真理的一种认识方法,就有可能把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对立起来,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论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知,不为而成”。这就走到一种否弃感性认识的理性绝对论上去了。
“玄鉴”是老子的重要认识论原则。帛书乙本《老子》十章说:“修除玄鉴,能毋有疵乎?”(王弼本和河上公本皆为“涤除玄览”)高亨考证说:“‘览’,读为‘鉴’,‘览’、‘鉴’古通用。……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览。”[58]玄鉴,即人们在心灵深处对事物加以明澈透彻体认的形而上心镜,它超越了一般事物的感性认识,甚至也不是一种逻辑推理的认识,而是一种生命体验的感悟和观照。尤其是对于“道”这种幽玄的、无影无象的、无以名之的认识对象,更是只能通过一种生命之“镜”的体验来加以把握,从而在主体心灵宁静幽玄的境况中,直观性地体悟到总体性之“道’。这一点,在庄子那里进一步发展为“心斋”,即剔除内心的欲望而达到一种“虚静”状态,使认识者自身无一私念,可以对“道”进行直观体悟。这就是“玄鉴”。
“知常”是对现实中一切“为了一时而抛弃永恒”的反拨。《老子》十六章中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殁身不殆。”[59] 其中着重强调“知常曰明”。五十五章同样强调“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常与“恒”,常与“静”其意相近,是一切变化中的不变法则。《老子》两次出现“知常曰明”,强调“不知常”就只能妄作,必然导致凶的后果。换言之,认识到和谐的道理就叫作常,认识到“常”就叫作“明”。“常”义近“恒”,亦近于“静”。老子强调一种静观的认识论,要求摆脱欲望和偏见去认识自然之道和人生之道,这样才能复命归根,才可以称之为明,即大智大明。将“常德”置之于“常道”的运行过程中来体认,是老子的一个独创性思想。
最后,关于“弃智”的一些看法。老子对“知”是非常重视的,在《老子》一书中,共有27章中出现过论“知”。但是老子却意在强调“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郭店本《老子》甲组本文字与通行本不同,而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这无疑澄清了老子的反“仁义”的问题,“绝仁弃义”大约主要是受到庄子后学而形成的观点。
诸如三章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六十五章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十八章有:“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由忠臣”(郭店本《老子》甲组本文字与此有异:“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有正臣”。这里的意思与通行本可能正好相反,说明老子仍然是将“仁义”纳入“大道”之中的,因而大道废弃,则仁义难存。这一问题值得专文论述,此不赘);五十七章有:“人多伎巧,奇物滋起”等。从这些说法中似乎可以看到老子确实有一种弃智、去智的倾向。但我们不能简单而偏激地将其看作一种愚民策略,而是应看出老子对时代过分地玩弄智力、玩弄机巧、玩弄心术,以及阴险狡诈的所谓“智谋”的反感,而提出弃智,倡导回归到本心,回到一种安宁有序的本真生活和社会秩序中来,消除那种争强好智行为带来的负面效应。
老子不是有人所说的那样,是什么为君王提供愚民方案的阴谋家。因为,我们还可以看到在《老子》中,他对智的一种由衷的赞美,或者是对智的正面效应的阐释。如三十二章:“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三十三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二十八章有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之说。尤其是五十三章:“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认为假使自己稍稍有一点知识,就可以在大道上行走,而害怕进入了邪道。可见其对知识和道德正面效应看得很高。另外,五十六章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七十章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在七十一章说:“知不知,上;不知知,病”;七十二章:“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事实上,老子并非所谓一味地反智,一味地弃智,一味地去智。他所反对的只是与本真之道相悖离的小智,甚至是玩道于股掌之间的邪智,而强调的是与人心、与问道相关的耳聪目明的大智。这样,我有理由认为,只有那种求道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只有那种知道自己的缺点,知悉自己的有限性的知识,才可以叫做既明且智的知识,所以说“知常曰明”。
总体上看,老子已经论及到过分追“知”逐“智”的正负效应的问题,同时,也强调了理性的直观——“玄鉴”,以及对道体的把握——“知常”,指出知的来源在于知身、知乡、知邦、知天下。同时,他还认识到知的可能性及其限度,将过分追求知识一味沉溺于知识的玩弄中所出现的弊病揭露出来,强调获取真知只能通过“玄鉴”和“知常”,才上升到对“道”“德”的体认。可以说,在先秦认识论尚不发达的思想背景下,能有如此深邃的哲思认识,实在是难能而可贵的。
不难注意到,老子思想具有一系列的辩证论因素。他所突出的二元对立、相反相成的矛盾的普遍观念,确立了中国思维论中一些根本性的思想原则,使得后世《荀子》、《易传》也承接吸收了老子这种尚“中”的辩证思想,注意维护总体生命的和谐统一,避免矛盾的极端化而走向事物的反面。
老子的辩证论思想,强调事物的矛盾是一种在自然社会和人生中存在的一种普遍现象,也就是说,在宇宙时空、现实规律、生命意义、价值判断等方面,任何事物的自身中都存在着它物,任何事物都是正与反、肯定与否定的对立统一。如:有与无、生与死、长与短、高与下、多与少、大与小、前与后、远与近、轻与重、静与躁、难与易、黑与白、雌与雄、正与反、同与异、真与伪、美与丑、善与恶、强与弱、福与祸、荣与辱、愚与智、吉与凶、是与非、贵与贱、治与乱、刚与柔、胜与败、清与浊等矛盾,可以说是既彼此对立又相互关联,既矛盾冲突又相互依赖,形成一种相生相成、相对相形、相和相随的关系。
同时,这些事物又不可能达到某种完美的境界,因为“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四十一章);“大直若曲,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四十五章)。这就意味着,在明当中包含着暗,在进当中隐藏着退,在平坦的道路上意味着险阻,崇高的德就好象是低下的山谷,广大的德好象是不足的样子,最洁白的好象是乌黑,最方正的好象反而没有棱角,最大乐音听来反而没有声音,最大的形象反而看不见形,道是隐微而没有名称的。因此,在老子辩证论思想中,祸与福相伴,败与胜相连,刚与柔互补,那种绝对的胜败、刚柔、损益是没有的,不含对立面的事物是不存在的。因为,“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二十三章)矛盾是在所有事物中普遍存在的。明乎此,就可以使人不被表面现象和片面感觉所误导,对事物转化的临界点保持清醒地认识。
尤其重要的是,老子提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四十章),空前地强调了“否定性”因素的重要作用。进而将否定性因素“反”提升为一个极重要的哲学范畴。他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 乃至于大顺”(六十五章),“正言若反”(七十八章),这样,就把“反者”即否定因素作为道自身运动的重要力量,提到了一个很高的基点上去了。也就是说,他要求人应该从反面的关系去看正面,然后在二元对立当中,重视处于边缘的一边,因为对发展中的反面因素的把握,比正面因素的肯定更为重要。而这一点恰恰为世俗所忽略。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二章),强调美和善这种肯定性的因素只有与其否定性的对立面——丑和恶相比较过程中,才能充分地显现出来。正因为对立面的存在,肯定性因素才获得了自我敞开和发展的条件。所以,“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二十二章)。正因为有了曲、枉、洼、敝、少、惑这些负面的东西,那么,全、直、盈、新、得、多才能得以彰显,才能得以出现。在七章中还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即把自己主动地放在后面,结果反而会占先,当危险的时候,只有置之度外,才能够保全自身。所以“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正因为他不自私,所以反而达到了他自己的目的。这就说明了反面的因素在一定条件下,比正面的肯定性因素更重要的辨证道理。
当然,除了否定性的因素以外,“反”字还一字二解。钱钟书认为:“《老子》用‘反’字,乃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足与‘奥伏赫本’(aufheben)齐功比美,……《老子》之‘反’融贯两意,即正、反而合,……故反(返)、于反为违反,于正为回反(返)。”[60] 不难看到,“反”的另一种含义是返,即永恒回归之意。在二十五章有:“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里的大、逝、远都有返转与回返之意。一般而言,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向相反方面转化的初始阶段,是由肯定转向否定,而事物向相反方面转化的高级阶段,是否定之否定。这种“回归原始”的否定之否定或者周而复始地循环,或者螺旋式地发展演变。
所谓“反者道之动”,可以说是一种螺旋式的发展,即向相反方面转化而回归始源。除了“反者道之动”这种否定性因素的相互转化以外,老子还强调了转化过程中的条件,即量变到质变。他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六十三章);“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六十四章)。这就强调了事物不是突然转变的,任何事物转向其反面,从肯定性的正面到否定性的反面,总是有一个过程或有一定条件的。当量变达到事物发展的“顶点”的时候,它就会一落千丈从“有”转化为“无”,即“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九章)。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聚敛财富达到了自己的“顶点”的时候(有),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为一无所有(无),即自身的彻底否定。
在我看来,老子的辩证论强调防止事情达到最高点或事物的临界点,而永远保持在临界点的安全阀限之内,其实质就是防“盈”戒“满”,知“足”常“乐”。这样,就尽可能阻止向事物的反面转化,因而“多藏必厚亡”,反过来就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四十四章)。通过这种方法,使自己处于一种处弱而守柔的、不达到临界点的状态,而无限推延转向反面的可能性。可以说,老子的辩证论是他悟道以后达到的个体直观智慧的神秘飞跃。
注释:
[58] 高亨《重订老子正诂》,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页。
[59] 郭店本《老子》甲组本前两句与此不同,为“致虚,恒也;守中,笃也。”突出“守中”的思想,这在通行本第五章也申述过(“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可以说,老子的守中尚中思想,强调心境的中和平衡,与儒家的中庸思想(不偏不倚)有可相比较之处。
[60] 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 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45-446页。
摘自《东方大哲的玄思:<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