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是儒学的完成。理学作为一种哲学形态有一个完整的范畴系统,这个系统集中地表现了儒家传统思维的基本特征。
这个系统就其基本特征而言,是人和自然界,包括主体同客体的关系问题,但就其逻辑进程而言,必须从宇宙论开始。以“理气”为中心的一组范畴,就是讲理学宇宙论和本体论的。这是理学范畴系统的基础、前提和出发点。理学范畴系统的形成,首先从这里开始,不同学派的分化和演变,也首先从这里发生。严格地讲,宇宙论和本体论并不是一回事,本体论是讲世界本源、第一存在或第一原理等问题,宇宙论则是讲宇宙自然界的生成、发展等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先秦哲学提出了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初步模式,两汉哲学基本上属于宇宙论,魏晋玄学和隋唐佛学基本上属于本体论,理学则是二者的结合,建立了系统的宇宙本体论哲学。理学家提出理气等一系列范畴,不仅讨论宇宙自然界如何发生和发展,而且探讨“天地万物之源”,即世界根源、本原等所谓“形而上学”一类问题。
“理气”诸范畴的提出,标志着中国传统理论思维的进一步发展。从先秦以来,就有“道”、“理”、“气”、“阴阳”、“太极”等基本范畴,但是还没有一一结合,更没有形成互相对应、互相连接的范畴系统。先秦两汉的儒家哲学,虽然产生过《易传》这样的范畴学著作,但还没有全面进入“形而上”学阶段。只有经过玄学和佛学这个发展阶段和儒学的复兴,“理气”、“道器”、“太极阴阳”等范畴逐步结合起来,才形成儒家形而上学宇宙论的范畴系统。首先是张载的气本体论,其次是二程的理本体论,最后由朱熹完成了理气一元论。从此,凡是宇宙论问题,都以“理气”为中心,组成了一个范畴网络。中国哲学范畴系统,从此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理气”是理学宇宙论的基本范畴。就其基本含义而言,“气”是标示物质存在的实体性范畴,这一点到张载以后就更加清楚了。“气”具有时间、空间和运动的属性和形式,以其连续性、弥漫性、无限可分性为特点。有人把它和“场”或“能”联系起来进行研究,可能有一定道理。“理”是标示自然规律、自然法则的样式范畴,具有普遍性和超越性,但由于理学派把它实体化、绝对化,因而变成“形而上”的本体存在。但这里所谓“存在”,既有超时空的一面,却又不完全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观念存在,它表现为发育流行的过程,是动态的而不是绝对静止的。其具体含义则包括“所以然”与“所当然”两方面内容,作为本体存在的理,则又是“极好至善”的道理,而不是纯粹的自然规律。
“理气”范畴之所以重要,因为理学家都要以此为基础,对自然界的根源及其发展问题作出回答,并由此建立各自的范畴体系。气学派以“气”为世界本源,以“理”为“气”所具有的属性或样态;理学派以“理”为世界本源,以“气”为理的作用或物质表现;心学派把“理气”统一在“心”中,以其本体而言谓之“理”,以其作用而言谓之“气”,但要说明“心”,却又离不开理气,正因为如此,理学宇宙论的其他范畴,都由“理气”所决定。从这个意义上说,“理气”是整个理学范畴系统中的基本范畴。
与“理气”直接联系的“道器”、“太极阴阳”、“理一分殊”等范畴,都是“理气”在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表现或运用。一般而言,它们同“理气”处在相互对应的关系中,但是,由于这些范畴在不同体系和关系中占有不同地位,因而具有不同含义,甚至在同一体系中,同一范畴可能具有不同含义。这就出现了范畴的多义性、歧义性和相对性。这种情形,使整个范畴网络变得错综复杂,一方面表现了它的丰富性,另一方面又表现其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就整个思维模式而言,它们都在理气范畴的基础上,相互连接相互对应,展现了一个有机而系统的自然界。
“道器”和“理气”处在同一层次,但又不能完全等同,它毋宁是“理气”在社会领域里的具体展开。但有的理学家以“道”为气化运行的过程,“器”为气化所成的具体事物;有的以“道”为形而上的所当然者,“器”为形而下的具体存在。至于“太极”和“阴阳”,一直被认为是理学宇宙论的最高范畴,但气本论者以“太极”为一元之气或太虚之气,“阴阳”为其存在的基本形式或性质;理本论者以“太极”为万理之“总名”或“全体”,即宇宙总规律,“阴阳部为其基本的物质表现形态;心本论者则以“太极”为主体观念实体,“阴阳”为其物质表现形式。这样,“太极”和“阴阳”便在理气关系的基础上,以多元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关于“理一分殊”,又同一本和万殊有直接联系,但由于对“本”是什么有不同解释,“理一”也就具有不同含义。有的以“理一”为太极之理,有的以“理一”为实体气的根本属性,有的则以“理一”为“心”的本体存在,即主体观念的最高原则。“理一”同“分殊”的关系,有的解释成整体同部分的关系,有的则解释为一般和个别的关系。总之,这对范畴是说明世界的统一性及其多样性或整体同部分的关系的。只是气学派主张世界的物质统一性,理学派主张自然规律的绝对普遍性,心学派主张主体观念的一元性,但他们都承认,自然界是一个有机的统一整体。
这些范畴的进一步展开,便出现了“动静”、“神化”、“一两”等范畴,从而构成了宇宙发展观,如果说,“理气”等是实体、存在及其属性范畴,那么,“神化”、“一两”等等则是功能范畴,它们是实体、存在的功能和作用。值得指出的是,理学家虽然为自然界找到了最后根源,但他们并不强调“存在”,而是更加强调其属性、功能和过程。理学辩证思维的特征在这里得到了充分表现。“神化”是说明自然界变化及其根源的重要范畴,似乎带有直观的神秘性,但这对范畴不管和“理”联系还是和“气”联系,都证明了自然界运动变化的根源在自然界本身之中,而不在自然界之外,并从中发展出“气化”、“形化”等范畴,成为具体解释万物生成变化的重要概念。“一两”则是“神化”的进一步展开,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理学家通过这对范畴,阐述了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但他们把统一看作决定因素,认为一切对立最终都走向合而不是分。这是理学辩证思维的根本特点。
这些范畴又由更普遍的形式范畴结合、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范畴网。这便是“形上形下”和“体用”。这两对范畴,起某种形式架构的作用。如果说,“形上”与“形下”从“存在”的意义上把地界划分为经验和超经验的两个层次,那么,“体”和“用”则从“本体”的意义上把世界规定为实体及其功能、作用的统一。前者是静态的,后者则是动态的,二者结合起来,就构成真正的形而上学本体论。但理学的特点是,“形上”与“形下”,“体”与“用”始终不分,不是只讲前者不讲后者,此外,这两对范畴贯穿于整个理学系统,它们把宇宙论、心性论、认识论和天人论的所有范畴,都以特有的逻辑形式连接起来,从纵的方面构成了理学范畴系统。
这样一个范畴网,在逻辑和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发展和变化,开始了自己的运动,就整个发展过程讲,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以张载为代表的气一元论到二程、朱熹为代表的理一元论,再到王夫之为代表的气一元论,但这既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式,也不是回到原来的起点。这中间又有重大的分化,这就是客观范畴论和主观范畴论的分化。陆九渊和王阳明就是主观范畴论的著名代表,但应当指出的是,主观论者虽以“心”为世界本体,但并不是把自然界消解于一心,更不是否定自然界的存在,他们只是从主客体统一的观点出发,把主观方面提到主导的绝对的地位罢了。而王夫之的范畴论,不仅标志着理学范畴系统的最后完成,而且标志着这个系统的终结。
但理气篇只是整个理学范畴体系的一部分,并不是它的全部,甚至不是它的最重要的部分。理气篇作为整个系统的基础和前提,虽然具有世界观的意义,但这仅仅是它的客观方面,是讲客体而不是主体本身。理学范畴系统从理气篇开始,还要继续展开,继续过渡,并进到一个新的领域,即从客体进到主体,从自然界进到人。理气篇主要解决自然界的存在及其发展的问题,因而具有自身的结构,但理学的根本任务是要解决人的问题,解决人与自然界的关系问题。正因为如此,理气篇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纯粹自然哲学的问题,即不是把自然界当作纯粹客观的对象和异己的力量去进行研究,而只是整个理学范畴系统总体结构的组成部分,决不能离人而存在,无论是主观范畴论,还是客观范畴论,都是如此,因此,它从一开始就具有“人学”的特点。